将《莱博维茨赞歌》划为科幻小说,正如将《国王的人马》划为政治小说一样,是为分类的简明而牺牲理解的精准。同刘易斯、切斯特顿一样,米勒是文豪,但首先是基督的信徒。不论他写作的是奇幻故事、侦探小说还是——如许多论者为此书所下的界定——科幻故事,神性和人性,天堂与尘世的关系才是作者最关心的主题。
故事(不如说历史)开始于一次核毁灭之后。人们对大毁灭前的记忆所剩无多,只有修院的宗教文献以传说的形式保留下了些许残片:
“地球上的国君铁了心肠,违背主之教条,他们的傲慢失去了底线...上帝容许了那个时代的智者学习一切可以毁灭世界的方法,他们手中被赐予大天使之剑。”
“国君用新型烈焰痛击敌人的城市,三天三夜...每个城市都被一轮太阳笼罩,那太阳比真正的太阳更为明亮,城市顷刻萎缩,像蜡在火焰下融化...恶臭从地面冲上天空。地球满目疮痍,处处残垣断壁,如同索多玛和蛾摩拉。”
总而言之,“确保相互毁灭”终于不再是冷战时代一句空话。人类总需要替罪羔羊,眼看着自己的伴侣、儿女被辐射和饥荒抽去最后一丝生命力,他们将愤怒投向把智慧之火带来人间的智者。发明者和科学家被屠杀,书籍被投进火炉,人类背过身来,不再正面知识,任由野蛮、无知和变形怪爬满大地。莱博维茨修士向教皇建议,设立一个教区,负责保护人类的历史和文化。这就是莱博维茨修道院的史前史。捍卫信仰和捍卫文化,则成为全书的线索,直到小说和几位主人公生命的终结。
切斯特顿写过《异教徒》,小威廉·巴克利写过《耶鲁的上帝与人》,信徒习惯直言不讳地为正统辩护,并攻击异端。米勒也攻击了两类人,一类逃避道德判断,一类逃避痛苦。
前者在小说中的化身是塔德奥先生,他是出身汉林根王室的私生子,聪颖过人但与王座无缘。他的运道太差,处处被大字不识的蠢货王兄占先,因而分外看重自己在智识上的成就,致力于这种丝毫无损于敌人的报复。听闻莱伯维茨修道院保存了大量旧文明的资料,塔德奥横穿蛮人出没的大草原,希望能从前人的遗物中获得灵感。
修道院没有让他失望,他的才能也得到修士们的赏识。不过,修道院不只是赞助科研的慈善机构,除了令人惊叹的智力,他们指望能从学者身上看到些别的东西。
那就是对道德,对善恶的判断,以及践行这些判断的勇气。修士们希望那些有德之人掌握旧文明的奥秘,以免人类重蹈毁灭。不幸,这些品质塔德奥一样也没有。他的堂兄在美洲大陆挑起战端,利用阴险手段将游牧民族和邻国拖进战火,国王的军官还希望把修道院当作进军的堡垒。修道院长保罗想看到塔德奥的态度,后者的回答却让他希望成空:“我很遗憾,但我并不是国王。”
超越善恶比邪恶更可怕。塔德奥不支持他的王兄,但也没有谴责,就好像这场战事是在他控制能力之外的一场洪灾。他避免选择,以为能如此避免错误和道德风险,就像米勒说的:“在众人面前洗干净双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千万别把我钉上十字架。”但不选择也是选择,选择在善恶之间保持中立,袖手旁观,就等于选择了纵容邪恶。“假如你的王兄命令你,要你的学院为他的军队服务,你要怎么做?”稍有脑筋的人都会看出,谁都不能对这样的问题始终保持沉默。
米勒还含沙射影地挖苦现代人的忘恩负义。塔德奥到来之前,保罗就激动难抑。毕竟,修院苦苦守候十几个世纪,总算等到了一个识货的贵人,让世界重新认识知识的价值,让世界理解修院前辈的无畏牺牲。但疯癫的犹太老者提醒他,等外人解读完修士们拼死保护的文献,修院也就没什么用了。荣耀属于这群学者,而过去十几个世纪的黑暗,这笔账会算在修道院的头上。世人在这一点上是有一贯性的。考虑到这位犹太老头从圣经时代一直活到现在,他在讽刺什么并不难猜。
许多人只看得见文艺复兴的盛大光昌,却不考虑树没有根就无法枝繁叶茂。如果不是教会学者坚忍的抄写和研究,如果不是他们早就在探索论证法和实验法,十六十七世纪那些名垂万古的大天才,也没有办法在一天之内建起精神罗马城。
到了三十八世纪,核战争的威胁再次出现。辐射在大地上蔓延,不少人受病痛的折磨生不如死。政府为这些人提供了福利项目,就是安乐死中心。这就是米勒的第二个敌人。
无神论者不难理解创设这类机构的初衷,人皆有恻隐之心,除非跟对方结下血海深仇,不太可能希望无辜的人无限拖延痛苦。阿鼻地狱这类的想象,把痛苦延伸到死亡之后,所以才显得分外恶毒。但泽奇院长对安乐死深恶痛绝,不仅因为自杀被基督徒视为大罪,大规模、批量化的自杀行为惊世骇俗。还因为,躲避痛苦就是屈服于诱惑。正是因为对痛苦的逃避,对在人间建立伊甸园的渴望造成了更大的堕落。
“使痛苦最小化,使安全最大化自然是驱动社会和凯撒的目标。然而后来,它们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目标,成为法律的唯一基础——这是堕落。结果我们在寻求它们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走到了相反的终点:使痛苦最大化,使安全最小化。”
米勒不是在论证,他的说法也很难服人。他相信上帝,而律法是上帝给的,理应遵从。安乐并非基督徒活着的理由,最紧要的是,要通过这种种试炼和折磨,用一生活出有信仰的人应有的样子,让上帝看到在痛苦中仍旧满怀信、望、爱的灵魂。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在于相信上帝存在。
对无神论者,宗教不可知论者,以及我们多数对位格神概念一无所知,实际上并不关心宗教问题的假无神论者,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人没有灵魂,死亡自然而然就是痛苦的终结。生和死别无道德意义,那么终结生命,就像看恐怖片的中学女生关掉电视一样无可指责。轻生者怯懦,可怯懦又能怎么样呢?
我看到过无数的人(以同龄小知识分子为多)就他人的自杀事件感慨不休,这些聪明的脑瓜常常得出这样的结论:“只要不干扰到别人,这也是一种自由选择吧。”我想,与其说我们尊重自由意志,不如说我们避开了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