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八点半,教室里的人都到齐了。
班主任带着金丝边眼镜,侧分的短发垂在肩膀上,身材纤瘦却步步有劲,嘴角自然绷直,平静地扫过每个人脸上。
可能是被她的气场震住,可能是第一天想给老师留个好印象,大家都坐得很端正,收敛着浮躁。
“先做个自我介绍啊,”她说话像从齿间嚼出来的,尖且顿,“我叫刘月南,明月来相照的月,吴楚东南坼的南,以后就是你们七班的班主任了。昨天的线上会议已经和大家有了一定的初步认识,未来三年,我们还有很多路要一起走,既然已经渡过中考这道坎,考到了这个学校,我就相信你们是优秀的,那就希望大家在通州的最高学府,去追逐,实现自己的梦想。”
简单说了几句,她清了清嗓,拿起讲台上的名单。
“让我看看啊……你们这个位置……没什么问题,就这么坐吧。”
“吩咐的充饭卡的三百块钱都带了吧。”
下面纷纷回应,看着她打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有用皮筋扎在一起的饭卡。
“报到名字的上来交钱拿卡,正好让我认认你们的脸。”
程宥回到位置上就开始琢磨这个卡面,朱红渐变,印着学校名称和东大门的全貌,窄窄的姓名贴上写着他的班级和学号。
他翻转来回,就小心地收到裤袋的最深处,还往里嵌了嵌。
剩下的塑料袋没处扔,刘月南顺手折起塞进包里,程宥才注意到这个教室是没有垃圾桶的。
“我们还要选几个班干部,完成这次军训的一些任务和保障,先班长吧,班长……”她指甲划到程宥上面,抬眼看向教室的角落,“程宥,就你吧,可以吧。”
程宥就知道躲不过,只能勉强笑着点点头。
他从来没当过班长,也不知道怎么管人管班级,只懂怎么管好自己。
“程班长,以后仰仗你了哈。”罗琦碰了碰他的手肘,幸灾乐祸地看他吃瘪。
人各有命,全当磨练,程宥把自小奉行的八字口诀默念了一遍,随即朝他同桌啧了一声。
“还要有一个同学负责军训日记,不一定每天都你写,也可以找几个同学分担分担。就……宁雪聪吧,你语文成绩最高,负责一下,写的好能登学校公众号的。”
“每次上下午的休息都要派同学去领水和加餐,这个程宥你负责安排一下,没让你一个人逞英雄啊,要锻炼自己的管理能力。”
刘月南说的时候眼里的殷切希望闪烁着,程宥看得出来她挺器重自己的,他心里也挺虚的,一直在顺头发,视线渐渐游离到窗外。
触及到一个泛着光的背影——
一个肩背宽广的男人,趴在栏杆上,军帽压着他短短的发茬,古铜色皮肤的脖颈看上去很烫,深浅不一的绿色在灼灼骄阳下似要野蛮生长,天光茫茫。
他痴看了几秒,忙定回视线,幸好刘月南没注意他小小的分神。
还有些注意事项昨晚线上会议基本嘱咐过,然后她打开ppt开课了简短的班会,大概就是军训的意义,唤醒一下这些苗子的红色激情。
顾及到教官已经在门外等了,刘月南讲的比较快,同学们也不时好奇地往门外瞟,程宥也是。
翻到最后一页,刘月南在掌声中收起翻页笔,向门外的人点头示意。
那背影终于有了正脸——在宿舍门厅见到的那个笑容,此时淡淡的挂在嘴边。
底下一片疯狂抑制的骚动,程宥喉结动了动,凝视着那个人走到讲台中央。
“程宥,”他惊了一下看向刘月南,“你带前面五六个男生去人和大厦二楼书院领军服。”
说罢,指了指位置,程宥顺着指向表示了解,经过教官身边时迅速看了眼,他侧身看了眼手机,又正色洪亮地说道:
“我叫董洵,是你们七连的教官。现在在老家区里大队,服务百姓,去年刚退役,也带了一届高一,拿了个第一名,希望你们这一届能延续辉煌,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能不能做到!”
“能!”
响亮的回音充盈着走廊,程宥走出好几步都能听到,在后面的说辞就听不大清了,他难得主动走在前面带路,尽管他也不太确定,最后还是跌跌撞撞找到了正确地点,登记完一行人捧着军服回到教室,个个热红了脸。
程宥卸千斤包袱一样放下了麻袋,抬头正对上董洵深邃的眼眸。
只是一刹,他表情甚至都没调整好就讪讪移开,询问刘月南要不要发下去,得到肯定后走到大组前面开始发,其他五个人也跟着忙碌起来。
他莫名有点慌乱,董洵就隔着一米间隙站在他后面,看着他浓黑的头发恍然闪过那个男生的脸。
圆圆的眼睛清澈透亮,双眼皮浅浅一道藏匿在眼尾,微长的刘海碎碎的影映在半框眼镜上,嘴巴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整个人都红红的,看上去累得半口气还没喘过来。
估计七天后这一些些个白娃娃都要黑上几分,董洵暗想。
隔壁八班的教官找他有事,董洵朝刘月南打了个照面就出去了。
教室里一时都是袋子的窸窣声,嘶啦嘶啦地很是嘈杂,袋子里尺码都是乱的,只能相互调节。
“因为不可能考虑所有人的身材所以做的都比较大,大家看一下袋子里应该有个纸条,尺码不合适就往后传,袋子里没纸条的就看衣服领子,也有尺码,男生——”
她皱着眉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些,“男生统一拿一七五以上,女生统一一七五以下。”
程宥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不争不抢的,罗琦问他什么尺码,他极不自信地说了句:“一八零?”
罗琦被他这怂样逗笑了,念叨着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一边四面搜罗一八零的尺码。
“这有这有一八零的!”
对方一个投篮的姿势往角落里扔,正正地略过罗琦砸在程宥怀里。
程宥抱紧自己的心肝军服,朝那位兄弟比了个谢谢,又朝身边这个到处乱窜的兄弟比了个谢谢。
董洵进来的时候快调整完了,看着这群脸上藏不住新奇的孩子开了句玩笑:“别嫌弃这些军服啊,都是你们学长学姐留下的,指不定哪一个就考了985、211呢,沾沾喜气啊。”
他正了正本就挺拔的身姿,“现在,全体试一下军服。”
“试一下?要脱裤子吗?”有个男生诧异地问。
“你要脱你脱,别怪别人说你耍流氓。”董洵笑起来眉宇间英气不减,时不时会露出磨砺后褪去的青涩,对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很是受用。
众人嬉笑起来,试起了军服。
“这个外腰带上的八一不要反了啊,朝你是倒的朝外才是正的,最上面一个扣子扣起来,胸前拉链拉起来。”他边说边踱步观望,揪住几个同学整理衣服。
“你们内腰带都带了吧。”刘月南冷不丁冒出这一句,程宥和罗琦面面相觑,尴尬地扯扯嘴角。
她甚至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反问句。
“这应该都带了吧。”董洵出于保险,问了问,“没带的举个手。”
一举,人还不少。
“我去,不是说让带的吗。”
“在宿舍——”齐刷刷都是这个回答,程宥放心了,至少不用太突出。
董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北边后面,给大家支了个招,“把扣子别到腰袢上,就像这样。”
他把皮带解下来示范了一下,全班都往后看着,程宥都感觉惶恐,为什么要站在这示范。
“都会了吧,会了赶紧整理好着装,别像个皇军一样。”
借着笑声,董洵把皮带递给程宥,没等他托词就放到他手上。
程宥受宠若惊,感觉冰冷的金属都烫手,见他不听婉拒的意思,很认真地问了句:
“那教官你裤子不会掉吗?”
“啊?”董洵边笑边往前退,“我这个合身的,特殊待遇,不用羡慕。”
系好皮带,程宥眨巴眼睛看向罗琦,耸耸肩表示他也不解。
“不会是刘月南偷偷指使的吧,偏爱班长一点。”罗琦低声猜测,挑了挑眉,程宥也觉得这可能性挺大,也只是挺大。
不知道学校在磨蹭什么,他们就呆坐了十几分钟,董洵才给他们十秒钟出去整队,就穿着军装。
“排成六队,男三女三,迅速。”
“十,九,八……”
“零点九,零点八……”
一群人混乱地按高矮个排好队,在刘月南严厉地眼神下使劲憋笑。
“帽子戴戴好,歪成什么样子。”
他简单看了一下队伍,和八班教官相视,发令走到大操场。
烈阳已然高照,程宥推了下眼镜,望见操场那一片青草。
三月份他来考试的时候天气还偏凉,草也只剩根,蔫蔫黄黄伏在泥土里,光景大不同。
已经有班级集合完毕了,七连也很快镇定下来,跑了这么一段路,不少人开始冒汗,长袖长裤粗布料更是不透风,闷得很。
程宥眼睛难承光,干脆闭起眼睛。
不一会耳边响起董洵沉哑的声音:
“睡着了?”
他瞪起眼睛,为自己辩解。
“没睡,眼睛不太能见强光。”
不少人站的笔直,实则偷偷看着热闹,董洵哦了一声,伸长手臂略过他前面一个人把他帽檐往下压了压。
“这样不就好了吗,帽子翘那么高傻不傻,嫌自己白啊。”
程宥没回答,心里想着,不是队伍里不能随便动吗。
下一秒董洵就很及时地说:“趁现在人还没来全领导还没来全要动的赶紧动,别太绷着。”
整个队伍突然断了弦一样松散起来,董洵看着好笑。
等领导全部到齐在主席台上,青春洋溢的操场也严肃起来。
张主任说明了一下下午的开营仪式,上午的短训,后面啰嗦了啥展望了啥程宥是一点都没听进去,董洵让打起精神到训练场地的时候才回魂。
他们七连的训练场地就是紧挨着北边入口的东侧,董洵让他们放杯子,等他们静下来,就教他们站军姿。
“说一个你们调整一个啊。”
“两脚分开约六十度,脚跟并拢脚尖分开,两腿绷直,挺胸收腹收臀,肩膀后张,中指贴于裤缝,拇指贴于食指第二关节,下颚微收,目视前方,身体微向前倾——”
就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有个瘦弱的女生已经撑不住去主席台正下方的医务室休息了。
董洵目光如炬,转来转去盯着这群娃娃,刘月南也做好全套防晒在一旁拍照发群。
程宥平时不太容易冒汗,这下汗都从太阳穴流到脸颊,痒又不能抓,他都快忍死了。
期间董洵提到下午的开营仪式,“坐的时候只坐三分之一,上半身坐正,双手搭在膝盖上,脚跟并拢,如果有杯子就放在脚前,不要跟个大老爷一样往后一瘫,年纪轻轻的精神点啊。”
也不知道熬了多久,副营长拿着话筒通知带至食堂吃午饭,董洵一声齐步走令下,不少人腿都抽筋得直抽气。
拿完杯子到食堂程宥实在是站不住了,没想到还要站在餐桌前等全体开饭,还不能看饭,只能和罗琦面对面干瞪眼。
“比谁不眨眼时间长,怎么样?”罗琦提议道。
程宥欣然答应,马上要赢了,叶佳文端着盘子站到他旁边,问他们有绿豆汤怎么不去拿。
俩人几乎同时弹出去,在排汤处汹涌的人群里苟且拿到一碗,程宥还偷偷抿了一口,心想着真甜。
他们那桌六人还有三个他都不认识,和罗琦对视又想笑,程宥就往后瞄窗口还有多少人没排完,什么时候开饭。
董洵一把按回他的脑袋,也没多说什么,就让他中午别忘了还皮带。
回到寝室,程宥换掉了过于宽松的短袖,长裤也换成了短裤。
叶佳文问他们准不准备洗衣服,最后一致决定中午晚上分两批洗衣服,中午洗的要查寝就把衣服塞柜子里。
程宥按班主任的要求排了个值日表,跟他们一一吩咐好,稍微检查了一下卫生就上床准备午休。
“午休到几点来着?”一个室友问。
“两点四十到操场集合完毕,估计两点十分起来差不多。”另一个答道,“我有闹钟我定个时。”
听到有闹钟,都安心下来,挂上蚊帐盖上被子,阳台那窗帘也拉得只透进一隙光线,黑蒙蒙只剩下凉席的摩擦声和空调电扇的运作声。
程宥没合眼,拇指摩挲着董洵的皮带,牛皮的,还很新,金属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