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

<楔子>

传说中,每只妖的名字都是一个故事。姐姐,我,残泪,都不例外。

脱去脚上的绣花鞋,我赤裸着双足,在沙滩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或深或浅的脚印。

四月的海风有点潮、有点咸,呼哧呼哧地刮进我眼里,然后顺着我的脸颊流进我口中,竟有点眼泪的味道。

不顾额前碎发的肆意飞舞,也感觉不到海水浸没脚踝入骨的冰凉。只知眼底不可抑制地,又泛起了潮湿。

我闭上眼睛,继续往前走,海浪将我的长裙打湿,紧贴着后背竟有些像你怀里的温度。

明明我是伴水而生,可在海水没过胸部时,我的心里却也是闷闷的,我该怎样解释这是对你的不舍?

脑中又浮现你不羁的眉眼,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心底的那个人却还是你。

又有泪打在水里,但我想,这将是我为你流的最后一滴了。姐姐,你说的没错,懦弱的人不配拥有爱情。

海浪将我击倒,我的身体开始下沉。思绪飘走,仿佛回到了那一年。

我想,该结束了。


[左卿影&凌逸臣]

我蹲在你身旁,时别千年,你的模样依旧俊朗。我伸手拭去你嘴角的血痕,封住你本就微弱的呼吸和心跳,任蓝水江的江水冲刷你的身体,从你的伤口处淌走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我化作原形,隐没在微微泛红的江水中。

不久后,从林子里走出几个黑衣人,蒙着面。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老大,快看,六王爷在那里,估计是死了。”

为首的黑衣人嗤笑一身,“被砍了十余刀,不死也是奇迹。去,你去看看。”

便有一个黑衣人上前,蹲在你面前,抓住你的脉搏,尔后又探了探你的鼻息,然后喜笑颜开地转过身,小跑过去毕恭毕敬地对为首的黑衣人说,“老大,是死了。”

“哈哈,”为首的黑衣人大笑起来,“这回顾姑娘该给押金了吧。”

待到他们走远,我才化作人形蹲在你身旁。

看着你绝美的脸庞,我轻叹一声,“算是我欠你的。”

我站在九重山入口,脑海中又飘过师傅劝我的话。

“徒儿,不可为啊,九重山戾气太重,上万年了,从没有人走出来过。”

我坚定地望着师傅,笑道,“师傅,我不怕。你也说了,唯有九重山的不化寒冰能救他的命。而任何能救他的事我都愿意试一试,即便几率再小,即便会牺牲自己。”

师傅无言良久,最后踌躇着开了口,语气中却带了几分怅惘:“徒儿可是心仪于他?”

我垂下眼帘,遮住眼神中一掠而过的失措,“徒儿不过是为了姐姐,再者,是为了还恩。”

师傅摇摇头,口中却说,“如此甚好。”

即便后来走开了很远,我仍听见了师傅无奈的叹息,“劫啊劫,蓝水漪,你和你姐姐一样,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千年之劫,一念是天堂,一念是地狱,为师愿你能安然渡之。”

眼泪“倏”地从眼眶滑落,打在石子上,碎开的弧度,像极了千年前姐姐的泪。

千年前,我同姐姐都是修炼了百年,具有灵性的虾,姐姐却能为了你,放弃成妖的机会。

当是时,姐姐这般对我说,“小妹,我爱他,愿为他受人间生老病死、转世轮回之苦。”

说这话时,姐姐眼中的坚定,我不是很懂。

即便我同姐姐一般,亦深爱于你,可我断然比不上姐姐那般勇敢坚定,也断然做不到那般洒脱决绝。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也许,那就是爱情里所谓的执着与放弃。就像飞蛾扑火,明知没有结果,仍愚蠢的付出了所有。

但就比如这飞蛾扑火,有人惊叹于它的勇敢,也有人嘲笑它的愚蠢。

姐姐是前者,而我却只能是后者。

所以,作为一个懦夫,我只能祝福姐姐。

那日,我与姐姐在江中嬉戏,无意中瞥见岸边桃花树下,你与你娘子的拥吻。

阳光下,你的脸,刺痛了我的眼。

姐姐从水中一跃而起,落下时,溅起点点清水。但我知道,那不是水,是泪,姐姐的泪,姐姐为你流的泪。

那泪水溅开的弧度,在水中泛起的涟漪,我至今不敢忘。

后来,姐姐怅惘地对我说,“小妹,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我只想和他在一起,生老病死,同甘共苦。”

她说,“小妹,世间最苦是忘川水,最甜亦是忘川水。忘却前世所有的恩怨情仇。下一世,或许我会忘记他,但他必会忘记他所爱之人,一切从头来过。”

那时,你不叫凌逸臣,也不是当今赫赫有名的六王爷,你只是一介穷苦书生,叫左卿影。

“左卿影,下一世,我为人时,望你能不负我。”说这话时,姐姐眼中闪烁着的,是对下一世为人时的向往。

转眼又是千年,我已成妖,却依旧为情所困,受尽相思之苦。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我还能与你重逢。

姐姐,你呢?喝过忘川水,走过奈何桥的你,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他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能救活他,我一定将他……送至你身边。


[残泪]

将手中的不化寒冰递上,我转身,忽略师傅眼神中的探究,垂眼道,“不化寒冰我已带回,剩下的,就拜托师傅了。”

语毕,便听到倚在门边的你嗤笑一声,“早该猜到你要救的人是他。”

我抬眼,看着本是一袭白衣,现下却一身污垢的你,心中疑惑,本欲开口问你如何认识他,话到嘴边,却化为一声,谢。

你冷冷道,“不必。”转身,便消失在我的视野。

在等待凌逸臣苏醒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想起九重山与你的邂逅。

当是时,我站在沼泽中央,提不起半点妖力,身体开始下陷。更令我无力的是,我越是挣扎就越是沉沦。

当泥没过心脏时,我在心里默念,左卿影,对不起,我尽力了。只愿师傅能想到别的方法救你。否则望下一世还能重逢以还你救命之恩。

正当我以为会葬身于九重山时,我听见一道声音:“你可后悔?”

我嗤笑一声,道,“不悔,既然来了,便做好了死的打算。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再走一步便万劫不复,我也义无反顾。何来后悔之说。”

话落,一根老树藤便将我捆住,拉出了这泥凌之地。

抬眼,我便看到了一袭白衣,手握桃花扇的你。

“你是何人?”

“桃花岛岛主残泪。”见我一脸戒备,你补充道,“是友非敌。”的确是友非敌,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你帮我挨了荆棘妖的好几大鞭。

情急之下,你还会从后面拥住我,用你的后背为我承受住一切,你怀里有淡淡的桃花香气,混着你的体温传进我体内,让我产生了一瞬间的眩晕。

荆棘妖这一击太猛,你闷哼一声,便趴在了我的脖颈,你的气息变得微弱,有一下没一下的扑打在我脖子上,我心里闪过一丝无措,耳朵和脸也开始发热,不自觉地,眼眶竟变得湿热湿热。

耳旁传来你的声音:“还愣着干嘛,快跑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哗的一下就背着你往林子里逃去。

在林间休息了一阵之后,你的体力也渐渐恢复过来。本盘坐在地上的你站起来,饶有兴致地问我,“你要这不化寒冰干嘛?”

我睁开闭着的眼,警惕地望着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拿这不化寒冰的?”

看到我反应如此之大,你像是听了偌大的笑话似的摆摆手,“来九重山不为这不化寒冰,难道是来送死的?虽然两者也差不了多少。”

见我不言语,你继续说,“听说过飞蛾扑火吗?明知前方是死,明知没有结果,仍可以义无反顾,牺牲一切。”

我的语气冷下来,“至少我努力过,我没有用几率很小当借口放弃,所以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你慌忙解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很敬佩飞蛾的勇敢,还有你。”

“拿不化寒冰,是为了救一个凡人。”我冷不丁地说。

你除了眼中有几丝不敢置信之外,我似乎还看到了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他很重要吧?那个凡人。”

“你呢?你为什么来?你不怕死吗?”我答非所问。

“有什么好怕的,这命本非我,大不了……和你死在一起。”是我的错觉吗,说到死,眉眼间总是聚有一拢淡淡忧愁的你,反而神情愉悦。

难道是因为我们的置生死于不顾,之后,拿不化寒冰竟出乎意料的轻松。

不管怎么说,此行你帮了我太多。都说妖精流走的不是血,而是妖力。我想,此行,你许是废了几百年的修为吧。

想到这里,又不可抑制的地想到了你怀里淡淡的桃花香气,桃花妖,桃花……一抹灵光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桃花?!若我猜得没错,你便是千年前的那朵了。

脱离母体仍能修炼成妖的,你是第一朵。


在随你来到桃花岛后,我还是问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

你望着我,眼神暗了暗,怅然若失道,“水水,你忘了么,千年前,你背井离乡,顺着水流追了千里的那朵桃花。”

果真如此。我忘了后来我是如何逃离的,只依稀记得,那日午后的桃花,洋洋洒洒铺落了一地。

千年前,左卿影将你摘下,戴至他娘子发髻,过桥时,一阵风吹过,将你打落,砸在我眼角,我却丝毫不觉疼痛。在我发愣的空档,姐姐已尾随你而去,只因你是他亲手摘下的,桃花。

那时你只是一朵桃花,而我和姐姐又是如此相似的两只虾,将我们弄错也实属正常。

不知是什么缘故,此刻的我却不敢告诉你,千年前,追你的那只小虾,你口中的水水,都是我姐姐,蓝水涟,不是我。


[左卿影&凌逸臣]

将醒之际,你口中唤的不是水,而是一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顾仙舞,反反复复。

我心中莫名又是一阵疼痛,原来这一世,你亦有深爱之人。

你睁开眼从床上坐起,目光冷冽,遂而柔和,你说,“姑娘,你好生面熟。”

我的眼泪倏地又流了下来,我说,“左卿影,我也还记得你。”

是啊,左卿影,你叫我怎能忘记你。

千年前,身为落魄书生的你,用你全部的盘缠从渔夫那里买下了我和姐姐。

你说,“多可爱的两只虾米,死了怪可惜的。”

你用双手将我们捧着朝蓝水江走去。那是我和姐姐初见你,你手心的温度让我和姐姐修行了百年的心泛起了涟漪。

姐姐叫蓝水涟,我叫蓝水漪。

说到底,我们和名字,皆是为你而生。

你轻轻将我和姐姐放入江里,江水将你的白袍边裾打湿,你却始终笑得温煦,像一抹轻轻徐来的春风,能让身后的满林的桃花都黯然失色。我这样想着。

你轻轻地向我们招手,你说,“再见了,可爱的家伙。”

那时候,你的眉眼间都是温和,像极了现在你看我时的眼。

“我叫左卿影?”你茫然地望着我。

师傅说得没错,你果然失忆了,因为脑补受损。可即便是忘了一切,你口中还是念叨着她的名字。

顾仙舞,这一世我输给了你。

可顾仙舞,你会是她么?那个千年前左卿影的娘子。

左卿影,在你救下我和姐姐之后的某天下午,我又看见了你。你的娘子受不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受不了吃一顿饭挨一次饿的苦,偷偷和县令的大儿子好上了,终被你撞个正着。

毕竟她这么漂亮,不甘于这般平凡卑贱的生活也是正常。可偏偏这样肤浅世俗的姑娘,被这般优秀的你深深爱着。

她对你说,“卿影,对不起,当初和你在一起只不过是对你的貌还有你温文尔雅的气质动心,我也想过和你在一起直至终老。可是,真的对不起,我实在熬不过这饥寒交迫的日子。我想要更好的生活,而他可以给我。”

你在沉默了良久后,转过身,泪流满面。因为你爱她,所以你不怪她。你不能剥夺她追求更好的物质生活的权利。

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而不带哽咽,你说,“嗯,祝你幸福。”

后来,你呆坐在桥上,拿着匕首一刀刀地往自己脸上划,边划边笑,像极了发疯之人。血和着泪沿着你的脸往下滴,狠狠地砸在江中我的头上,生疼生疼。

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在一起那么久,你竟然只喜欢我的貌,可我这颗心还在为你痛为你跳,真是可笑。”

在你将匕首插入心脏之前,你还说,“若能有来世,我愿我冷酷嗜血,不再贫穷落魄,宁愿我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我。”

你从桥上落下,白色的长袍被血染的绯红。

“扑通——”你沉入江水之中,水溅起好高,好高。

我快速地游至你身旁。

那时候我多想自己有一双手,这样我就可以摸摸你脸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可我当时只是一只虾。

我轻轻地亲吻你的眉眼中央,我想告诉你,“傻子,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这样不值得。”

可惜你再也听不见。

左卿影,真好。千年前你许的愿也已实现——今生你叫凌逸臣,是当朝六王爷,冷漠嗜血,世人闻你无一不露畏惧之色。

那么你口中的顾仙舞,该是她吧。

毕竟你如此爱她。

我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摇头说,“不,你叫慕白。”


[残泪]

我望着满岛开得正艳的桃花出了神,连你站在我身侧都不曾觉察。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你的语气总是淡淡的。

“告诉他有用吗?”我怅然道,“他失忆了。”

“说到底,你是害怕失去他,你想留住他。”你似笑非笑,“就像千年前,你本有机会救他……”

是了,千年前,我在蓝水江中,看到他娘子向县令的大儿子下跪。

从小她就体弱多病,早就有郎中预言她活不过十八。也就是说,她熬不过这个春天。可她知道,左卿影放不下她,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

他的未来,应该是中举,上任,一路风光无限。

她不想他因为她的死一直沉沦,一生落魄。

于是便有了所谓的“捉奸在床”。她只不过是想断了他的念想。

原来真的有一种无情,背后深藏爱与深情。

可是她低估了他对自己的爱,他不恨她,他恨自己,恨自己不能给所爱之人衣食无忧的日子。所以他开始颓废,用最惨烈的方式报复自己。

后来,我看到她伏在他的尸体旁哭得呼天抢地,她用手抚他脸上被江水浸白的伤口,她亲吻他的手。她说,“卿影,原谅我,是我害死了你。但你别怕,我马上就下来陪你。”

雷声大作,雨倾盆而来。

雨水夹着她的泪,顺着她的脸,从她的下巴处滴落,掉进他插有匕首的心脏里。

她颤颤巍巍地将他胸口的匕首拔出,然后毅然而然地往自己肚中刺去。

那一天,春分,她十八岁,死在了蓝水江边,死在了雷雨天气,死时她一直握着他的手,她是笑着的。

所谓的活不过十八,不过是料准了她的劫。

你狠狠地扳过我的肩膀,厉声道,“蓝水漪,你是修炼助劫的,当时已然百年,只要你想,你大可以助她渡劫。可是你没有,因为你怕,你怕误会解除之后,他们又会在一起,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蓝水漪,你好狠的心!”

我想向你解释,我想说,不,不是这样的,那是劫,是天命,不是我想便能改变的。

可是,话到嘴边,我却问,“你怎么知道的?”当时你已然随波流走,这一切又是你如何知晓。

“蓝水漪,她魂飞魄散了。”

“那……顾仙舞是谁?”我这才怔怔地看着你。

你终于失望了,握住我肩膀的手也开始下垂,你背过身,你说,“蓝水漪,你的爱情依旧懦弱而自私。”

我蹲在地上,望着你离去的背影喃喃,“不,不是我……我也想能助她渡劫的……”


归来时,我脸色苍白,凌逸臣焦急地拉过我的手,问我怎么了。

我就这样呆望着他,我说,“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他嘿嘿地笑,“因为……在你身上,我总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忽地就想起刚刚在桃林里见到的那一幕,残泪满是心疼的拭去她的泪。

她对残泪说:“残泪,派人去暗杀他后,我就后悔了。我还是放不下他,所以谢谢你救了他。”

残泪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然后他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我。

她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我的那一刻,我失态出声——“姐姐?!”

“她就是顾仙舞。”残泪淡漠地看着我。

我呆楞在那里,姐姐就是顾仙舞……好像一切都明朗了——

六王爷凌逸臣杀人无数,其中也包括顾仙舞的父母,顾仙舞要报仇,便接近他,花钱雇人在他困难时杀他,可顾仙舞毕竟是姐姐,甘愿为他放弃一切的姐姐。

所以她后悔了,她舍不得他死,然后她便托残泪救他,然后才有了九重山与我的相遇……所以残泪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也不难解释为什么左卿影醒的时候说我好生面熟了,也不难明白他口中的一见如故了。

毕竟我有和姐姐七分相似的面容。

也好,姐姐付出了这么多,终于换得你的真心相待了。我边想边摇头,我说:“凌逸臣,你还记得顾仙舞吗?”

凌逸臣惘然地看着我,良久才提醒我说,“你说我叫慕白。”

我自顾自地说,“凌逸臣,这是你的记忆,还给你。”


[残泪]

姐姐带着凌逸臣离开了。

我在做桃花饼时,一直在想她离开时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长。

你走至我眼前,眼神中带有歉意,“我误会你了。”

我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助劫的一直是姐姐,百年来,我习得的只是保存记忆。在我认为,记忆远比命重要。”

边说我边将手中的桃花饼递给你,见你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我大笑,“放心,毒不死你。”

你这才接过去微抿一口,然后我便看到姐姐跑出来将你手中的饼打落,并将你护在身后。

姐姐瞪着我,恶声道,“你明知他是桃花妖还让他吃桃花,你是想害死他?!”

果然,在她身后的你脸色开始泛白,在难受地蹲在地上吐时,仍不忘为我开脱,“仙舞,水漪并无恶意。”

我突然就笑了,我岂会不知本体为桃花的你怎能吃桃花,这不过是我对你的惩罚。我说,“残泪,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千年前追你千里的小虾是姐姐。”

你也干脆坦然道,“对你撒谎,无非是给自己一个留在你身边的理由。”

明知你深情,我却不知如何面对。

毕竟我一直保存着姐姐的记忆:

她从水面跃起时流的泪,不是因为看到左卿影和他娘子的拥吻,而是因为,她看到你被左卿影摘下,脱离了母体,任你灵性再高也无济于事,所以她在担心你。

我还记得姐姐曾对我说她爱你,愿为你受人间生老病死、转世轮回之苦,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古以来,桃树可修炼成妖,但从未听说过桃花可以。你身为一朵桃花,能有自己的意识已经实属难得,姐姐便是想放弃自身修为助你成妖。所以后来她背井离乡追了你千里,并将她修炼了百余年的灵性都给了你,这才有了脱离母体仍能修炼成妖的你。

看,姐姐多么爱你,在转世轮回、失去了记忆之后,还这样护着你。

残泪,你之所以叫残泪,不过是因为你在跌落之时打在我眼里,因为我懦弱、不敢流出的眼泪而动了心,可姐姐追了你千里,亦为你流了不少泪,你怎么就看不见呢?

我告诉你说,“姐姐为了你,付出了一切。”

你说,“所以我一直在还。”

最后我还是狠狠心告诉你,“如你所见,我喜欢的是左卿影。为了他,我可以牺牲自己,毁灭一切,只要他活着。”


桃花岛的桃花落了,树干也枯了,它们都在提醒我——残泪死了。

姐姐看我的眼神满是恨意,她说,“蓝水漪,你从九重山拿出来的不化寒冰不过是他的精魄,他用他的元华来续凌逸臣的命,只因你一句,为了他,你可以牺牲自己,毁灭一切,只要他活着。”

我这才恍然大悟,在九重山时,他听到我说拿不化寒冰是为了救一个凡人时,我所看到的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不是错觉,也难怪后来拿不化寒冰会出乎意料的轻松。原来我拿的不过是他的精魄。

而我的一句话,却让他又舍弃了他的元华。

渐渐地,姐姐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般充满同情,“他可以为了你吃桃花,你却只知逃避。蓝水漪,你真懦弱,而懦弱的人不配拥有爱情。”

我忘记姐姐是如何从我这里拿走记忆的,我只知姐姐恨我入骨,同时,她可怜我。

可是姐姐,即便你再勇敢,你也在怕,你怕残泪拒绝你,你怕失去他,所以你一直以左卿影为幌子,待在他身边。

我忽地就想起,姐姐说,“下一世,我为人时,望你能不负我”时,是看着江那岸的桃花林的。她说这话时的怅惘和无助,深深地灼伤了我。懦弱如我,以为躲避就会忘记。

还有我们的名字,不过是因为你一句“嘿!蓝水江的小虾,你们在水里游来游去时泛起的涟漪真好看。”

姐姐叫蓝水涟,我叫蓝水漪,皆因你一句戏言。

但我也就是在那一刻,失去了爱你的资格。

姐姐,你还记得吗?在很多年前,那时我们初具意识,我们总爱在江边水浅的地方玩耍。而我总爱盯着江水冲过石头时刷起的水花发呆,连危险逼近我也不曾觉察。是姐姐,姐姐你推开了我,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你被小孩尖锐的戳子刺穿了肠肚,若不是师傅相救,你早已丧命。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对姐姐好,就算毁了自己,也一定要给姐姐幸福。可到最后,我不止毁了自己,我把一切都毁了。但我还是没能给你幸福。

哈哈,我自嘲地大笑,你怎么会记得,在你睁开眼睛时,你已然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我是你妹妹,忘了你曾救过我。

你失忆了,这让我很是心疼,所以我选择修炼保存记忆。而你因为师傅在你醒时的一句“这是劫啊,劫的开端”选择了修炼助劫。

当时我并不懂师傅那句话的意思。当然即使明白了也是无用。

姐姐修炼助劫,却解不了我们姐妹俩命里的桃花劫,我修炼保存记忆,却也是因为这些记忆痛苦不堪。直至最后,还打算销毁一切记忆,长眠海底。

<终>

在沉至海底的那一刻,我忽地又记起千年前,我还是只虾米。我调皮地冲岸边桃花林的残泪大喊:“嗨,那朵桃花,百里桃林就数你开得最艳,你是想招蜂引蝶吗?”

你恬不知耻地回复:“不,是为了博得蓝水江美虾的惊鸿一瞥。”

我注意到姐姐偷偷地红了脸,当时我便知晓,姐姐也喜欢你。所以我就骗自己说——

我喜欢的人,他叫左卿影。

残泪,你还记得吗,在九重山时,你说你惊叹于飞蛾扑火的勇敢,你以为我也是勇敢的。不,其实我是盲目的、愚蠢的那只。勇敢的一直是姐姐。

所以姐姐可以义无反顾,可以明知没结果依旧付出全部。

而我,只敢活在自己杜撰的世界,畏畏缩缩,还安慰自己说虽败犹荣。

姐姐,你说得没错,我一直都在逃避。懦弱的人不配拥有爱情,所以我活该失去。

只是,残泪,原谅我爱的人,一直是你。或许我早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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