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愚者阿宝

原创文章,文责自负,转载请备注!


世人皆以聪明为贵,却不见愚钝之妙。村中有阿宝,其人痴憨,言语迟钝,行走时目光常凝于足前三尺之地,似在寻觅什么遗失之物。村中小儿常戏弄之,阿宝亦不恼,唯咧嘴而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阿宝居于村东头一间泥坯屋内,四壁萧然,仅一榻一桌一凳而已。每日清晨,他必蹲在门槛上,捧一碗稀粥,呼呼地喝。粥热,他便吹气,白雾蒙了面庞,竟显得有几分仙气。村人每过其门,或揶揄或叹息,阿宝皆报以同样懵懂的笑。我少时亦随众童欺他,以石子投其屋瓦,阿宝出来,不怒反笑,从兜里摸出几粒糖,分与我们这些“小强盗”。自那以后,我再不曾戏弄过他。

阿宝并非生来即痴。闻村中老人言,他幼时极聪颖,读书过目成诵。十岁那年突发高热,三日不退,醒来后便成了这般模样。其父母倾家荡产求医问药,终不得治。未几,双双郁悒而终,留阿宝独活于世。

然阿宝之“傻”,竟成其护身的灵符。文革时,村中识字者多半遭殃,唯阿宝因“废人”身份得免。红卫兵令他背语录,他背得颠三倒四;令他揭发他人,他瞪着眼睛问:“揭发是什么?可以吃么?”众人哄笑之余,竟也不再难为他。彼时我见他在批斗场外,兀自追逐一只蝴蝶,对场内的哭喊嚎叫充耳不闻。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改革开放后,村人多南下打工,或经商致富。唯阿宝仍守着他的泥坯屋,日复一日地喝粥、晒太阳、看蚂蚁搬家。有包工头见他力气大,欲雇他搬砖,言明日给三十元。阿宝摇头:“我要那么多钱做啥?够吃饭就行。”包工头骂他傻,他仍是笑。村中首富王五爷盖别墅,占了阿宝三分菜地,村人怂恿他索赔,阿宝却说:“他盖房子高兴,我也高兴。”

阿宝活到九十三岁,无疾而终。临终前,他将泥坯屋的钥匙交给村委会,说:“谁没地方住,就来住。”整理遗物时,人们在他枕下发现一木匣,内有一纸发黄的照片,是他与父母的合影;还有一本《庄子》,边角已被摩挲得起了毛。村长翻书,见“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一句旁,有铅笔勾画的痕迹。

送葬那日,村人皆至。方才发现,阿宝竟是村中最为长寿者。那些聪明过人的,或早夭于斗争,或殒命于商海,或忧烦成疾而亡。唯这“傻子”,无欲无求,不争不抢,倒活过了所有人。

在阿宝下葬后第三日,村委会决定拆除泥坯屋,改建文化站。拆至东墙,轰然一声,墙内突现一洞,中藏一陶罐,罐内有数十幅画作,皆以炭笔绘于废纸背面。画中有云卷云舒,有花开花落,有村人百态——骂街的泼妇、算计的商人、读书的学子,无不惟妙惟肖。相当奇妙的是,每幅画角落皆署“阿宝”二字,笔法潇洒俊逸。

村长召我至,问这些画如何处置。我翻看那些画作,忽见其中一幅:一个少年正向屋顶投石,屋下人伸手递糖,面容慈悲如佛。

我捧着画,手颤不能止。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

世人趋利避害,争强好胜,然慧极必伤,强极则辱。阿宝以愚自守,以拙护身,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他的“傻”,何尝不是一面盾牌,护着他那颗明镜般的心,度过这波澜万丈的人世?

画终归是留下了,就挂在新建文化站的墙上。村人来看,有的笑,有的叹,有的默然不语。唯独孩子们指着画问:“这傻阿宝,原来不傻啊?”

大人皆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唯窗外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年年如常。

某年春节回乡,路过村东小桥,忽忆起一事:多年前某个午后,我见他坐在槐树下,一群蚂蚁正搬运饭粒。他看得入神,忽自语道:“你们忙,我闲,都好。”那时夕阳照在他脸上,竟显出一种奇异的光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