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一时兴起,去看了霸王别姬这部电影,然后又意犹未尽的去买了小说看。不得不说,这真是一部值得细细品味的电影。那些隐晦的,讳莫如深的,深藏在每一个角色灵魂深处的矛盾而复杂的交杂着的情感,只有细细品味,方可读懂。
初看这部电影时,我并没有看懂。尤其是袁四爷的“定然七步”和“姬别霸王”,真真算是作者和编剧一个很用心的点,无论是袁四爷的小小心机,段小楼的神经大条,还是蝶衣的细腻和隐忍,都在这些短句里体现的淋漓尽致,只可惜作为看客的我在第一遍时只是草草扫过,并未留心。这或许是戏外人看戏的一种普遍心态吧,别人的故事,再动人,也只是草草看过,奉献几滴廉价的眼泪,便无心再细想,再深究。
细想蝶衣这般细腻的人,就是因了这颗尽生无谓情愫的七窍玲珑心,才会陷在头面戏衣里难以抽身。唱戏得疯魔,不假,可做人也疯魔,那还怎么在这凡人堆里过活下去呢?
儿时因着六指的缘故平白挨了母亲的一刀之痛,又因着思凡唱词的错误挨了师兄铜烟嘴的一顿猛抽,这一生就算是这样给定下来了。伴了自己八年的指头连肉带骨血的没了,那本来就不曾明了的性别界限也变得更加的不清晰。生活是如此含恨的不如意,非得要硬生生斩断所有的棱角,只留一个模棱两可的身形来逼着他辨别,那形形色色的粉墨围绕着他,身旁皆是鬼魅的诱误,来啊,走这道啊,来啊,都是瑰丽莫名。于是,带着些懵懂的迷茫,青衣就青衣吧,千娇百媚也认了,以后在台上台下,戏里戏外,皆是女娇娥,管他虞姬贵妃,丽娘苏三,皆是满面胭脂色。那原本就绮丽非常的颜色,便又为他迷梦般的人生更抹上了一道重重的华彩。
然后乌黑的幕布一拉,只闪光灯这么一闪,他悲惨的幼年时代就在这光怪陆离的油彩中缓缓落幕了。
于是镜头一转,便是1937年。
那是什么年?
。
短暂的黑屏之后,已然长大成年的他们正正襟危坐,如所有当红明星一样在昏暗的影楼里拍着各式的宣传照。是啊,幕布一拉一起,便是十年光阴。科班的孩子们已经长大,而他们,是幸运的恰如当年所愿的那样,成了可以睥睨梨园的红角儿。他是程蝶衣,那么他呢?段小楼?当红武生段小楼段老板?管他什么名,他只不过是他的师哥。
得了拍照的空隙,他轻轻的为他整理翻起的衣襟,动作轻柔且细腻,便又是不自觉的翘起了娇俏的兰花指。段小楼目视前方,剑眉星目,透出凛凛威风,那双幽黑的眸子却像是心有旁骛,不甚在意的模样,相比于蝶衣的细心专注,更像是一种漠然。
这只不过是他俩的一出场。却又好像就此奠定了一生。幻想家迷恋着现实主义者,一如京戏碰着了样板戏,终是一个越陷越深,一个越走越远。他入戏太深,他却急着从戏中脱身,于是向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他全身而退。而他呢?泥足深陷。
他陷在袁四爷为他编织的绮丽的梦里。戏里,他是那么的威风凛凛,那么的高高在上,也只有在戏里,他才是万人瞩目的角儿。一旦卸了妆,下了台,他也不过是那千万抹色彩中的一道,表面风光,内里卑贱。
他不愿做低到尘埃里的戏子,他情愿自己就是那戏中人。他将自己藏匿于一出又一出精彩绝伦的戏中,自顾自的当着虞姬,陪伴着他的末路霸王,久久不肯谢幕。
在他黑白颠倒的幼年时代,他如一个盖世英雄一般单枪匹马就冲进了他的世界,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也如千千万万个被英雄救起的美人一样,倾心于他,再托付所有。然后期待着英雄会像戏文中写的那样回以他深情,再相守一生。
然而现实是,他是美人,他却不是英雄。
他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
段小楼,他是廿二岁的生,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而程蝶衣呢?
十九岁的旦,只是十九岁的旦。
他的人生只有一个角色,但无论如何这个角色不是他。
他合该是那八岁的小豆子,固执地唱着我是本男儿郎的小豆子。
虞姬不是他,虞姬是程蝶衣,他不是程蝶衣。
霸王不是段小楼,段小楼不是小石头,小石头已成过去。
这戏里戏外角色转换,段小楼分得清,他分不清。
梨园戏子不过是他的一种身份,一种谋生的手段,他需要靠唱戏来满足着自己戏外的生活。
于是下了班即又重生,抹去了粉墨脱下了戏衣,他是戏外的段小楼。
他拥有戏外真实的人生,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拥有和千千万万个普通男人一样的爱好和追求。
戏里霸王四面楚歌,已是穷途末路,八千子弟俱散尽,他没有脸面渡江去见那些爱戴着他支持者他的江东父老。于是拔剑自刎,沦为鬼雄。
霸王的结局太悲惨,相比之下,他戏外的人生已经太好太好。
可是程蝶衣呢。
戏里虞姬自知霸王已到末路,迎接他们的一定是痛苦和不堪。那么与其那样难看的被汉军的乱刀砍死,倒不如自行了断,保自己以坚贞不渝。
何其悲壮,何其美丽,又是何其的满足。在最最华丽和光艳的时刻,在她最想要结束的辰光里拔剑一挥,就可以将自己了结的干干净净。
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始终追随着心爱的霸王,至死也没有分开。
他多想成为虞姬,多想名正言顺的为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他是羡慕虞姬的。
奈何戏外的霸王不爱自己。
贱妾何聊生?
贱妾何聊生?
他不知道。
一如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母亲,女人依附男人,他亦依附着他。
离了他即又死去,在这漫漫岁月,茫茫人海,他不能没有他。
这世界太过危险繁杂,不像戏,那样纯粹而干净,只有人生最光艳的片段,最精华的部分,咿咿呀呀地唱上一段,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在最美好的辰光里落幕,没有苟延残喘的拖延。
可人生不是一段折子戏,这其间有太多烦恼转折,跌跌荡荡,全都通向着未知。
戏里虞姬的结局,人人都知道,倒叙着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过是拿来回味。
若人生也是一场定本的戏,酸甜苦辣柴米油盐全写在戏文里头,多的是生命的糟粕,又有几人会如此认真的听到曲终?
「霸王终究还是放弃了虞姬。戏里戏外,霸王都没有选择虞姬。
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无情的踏上了中国的领土,他也无情的抛弃了他。在这连天空都是血红色的时代,他如一具行尸走肉,游荡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往返于各个片场。
在国家落难的时候,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他的霸王,正洞房花烛,燕尔新婚。」
「1937年」
「1945年」
段小楼不再唱戏了。
离了戏,他也不过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凡人,什么英气啊,霸气啊,威风凛凛的,他全都没有。祖师爷留下来的饭碗不要了,只每天逗着蛐蛐儿,如此这般一晃一晃,也能是一天的光景。
段小楼成婚了,只因风月风月场里的一句戏言,是了,他是假霸王,兜兜转转几十年,他终归是这尘世间的芸芸众生。
可虞姬是真虞姬,说好了唱一辈子戏,那便一分一毫都不能差。
只是这戏,得唱独角了。
可即便是独身一人,戏子在台上也总是风光的,浓妆艳抹,粉墨登场,一颦一笑间,依旧百媚千娇。
只是这唱词,那记忆里的残片断句,声声泣血,字字诛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