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上没有《战争与和平》。
这怎么可能呢?《简爱》、《傲慢与偏见》、《安娜·卡列尼娜》......他们都在,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儿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搬来椅子站在上面重新紧张地点了一遍他们的名字,然而队伍里的的确确没有《战争与和平》。
这真不可思议。我明明记得他就应该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的就像外国文学名著里的音译人名总是比火车还要长。而现在,就好像是在惩罚我笨得永远也记不住它们一样,这位本应是列队里的优秀队长,消失了。
隔着书房的红木门,我大声喊道:“妈妈,你有看到我书柜上那本......”
“我可没动过你们的东西啊!”
她总是这样,每当我想要询问东西的下落时,条件反射般第一时间就会先把自己的嫌疑撇清。
顺带着,附加一句真诚的忠告。
“平时我就总告诉你们,不要将东西乱放,哪怕是书。”
“你说得对......就最后一次,看到我那本《战争与和平》了吗?我翻箱倒柜都找不到他。”
“没有。我想你该去问你爸。毕竟只有你们爷俩儿才会进进出出那个地方。”
又是“你们”。
不过正如她所说那样,这个十平米左右的小书房,除非是到了大扫除的时候,她绝不会踏足半步。在这个家里,有阅读习惯的只有我和我爸,而我妈则说那些“蝇头小字”混着难闻的油墨味只会使得她发困。
要知道她是一个连电视上的推销广告都能看得津津有味的女人。
因此你也不难猜到,这些名著,小说,都是我可怜的爸爸用他在“牙缝里抠出来”的私房钱买的。尽管过程艰难,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个长两米、宽两米的六层书柜还是被充实得满满当当。
配上明亮的光线和舒适的懒人沙发,我很乐意花费一整天的时间泡在这里,充分享受私人空间带来的惬意。
尽管这一点在我妈眼里,又是一种令她厌恶的“不谋而合”。
“你简直和你爸一模一样。”她评价道,“两耳不闻窗外事,冷漠的要命。”
就算是去掉后面的那句话,我也听得出来这绝非是褒义。我常常感到困惑,因为在我身上无论出现了任何“品质”,都会被她定义为是我爸的影子。但就算我确实是他们DNA的结合,也总该有什么“好的”、“坏的”......只属于我。
于是我曾经花费很长一段时间去专门探寻这种特质。我想证明给他们看,我并非只是一个“像我爸”,或是“像我妈”的人,当然也并非是除了“随我爸”就是“随我妈”的人。这说起来有点儿拗口......我把它总结为是一种自我觉醒。
后来我终于发现,我比他们两个,都更喜欢挖鼻子。
然而就在我沾沾自喜地跑去她的卧室想要向她宣布时,她大惊小怪地叫道:“小心你手上的水,别把它们甩到地板上!唉,这点你真是和你爸一模一样。”
晚餐时,她试探性地问我,早早,如果我和你爸离婚了,你想跟谁?
“我谁也不跟。”我说,“我可以向学校申请宿舍,反正以后上大学了也要住在学校里。”
“早早,这不单单是一个选择住处的问题......”
“可我想不明白更复杂的问题。我有选择恐惧症,妈妈。
为什么总是要我在你们之间做出选择?先是被追问着‘爸爸妈妈你更喜欢谁?’、然后又是现在的‘离婚了你要跟谁’,你们是在决斗吗?婚姻是一场比赛吗?就不能把裁判换成其他人吗?
我们三个人就像现在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
“早早......”
“或者你们直接给我个答案就好了。要我怎么做,以后怎么办,统统商量好再通知我就好了。其实你也早就打算好了吧。你那么讨厌爸爸,离婚以后肯定也不想再看到我了。毕竟你总是说我像他。”
我摔下碗筷,无视掉她泛红的眼眶,头也不回地跑回书房。一直强忍住的情绪,在门被反锁的一刹那,以眼泪的形式喷薄而出。
在心里反复酝酿了好久的话,终于还是一冲动发泄出来了啊。
我蜷缩在懒人沙发上,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才的画面,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不断被放大。
为什么说出口以后,还是觉得难过呢。
初二那年,得知班级里有一位女孩子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还记得那天放学以后,班主任将班里其他的女生召集在一起,对我们刻意强调说她的身世很可怜,所以我们要在平时的学习生活中多帮助她。
那一刻我只觉得相比较于她的单亲家庭,“被他人说可怜”这件事更让我觉得悲戚。
后来,也不知她的性格是因为家庭因素而变得古怪,还是在我们带着“有色眼镜”却又掩耳盗铃的做作关怀下变得更加没有安全感,她与我们越发渐行渐远。
明明是因为想要自卫才逃避,却被说成是一种缺陷。
我们都忘了,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秘密前,这是个多么爱笑的姑娘啊。
而我也将要成为一个背负秘密的人了。
我抹掉眼泪,拿出手机开始给我爸发短信。他平日里是五点钟下班,此时还不知道有没有被继续留在公司里卖命。
“爸,你下班了吗?”
想了想又将这几个字清空。
“爸,你还记得那本《战争与和平》放在哪儿吗?”
迟疑片刻,又将它们依次删除。
“爸,今晚还回家吗?”
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作为一个再有一年就要满十八岁的准成年人来说,我想不通。
尽管我知道我妈讨厌我爸喝酒,还曾经在凌晨把防盗门反锁将他拒之门外,我也清楚他们两个是性格迥然的两种人,虽然这样评论自己的父母有些奇怪......但说实话,无论是我妈妈的强势,还是我爸的沉默寡言,确实都让人头疼。
只是,要说离婚的话着实有些突然,让我感到措手不及。要知道,他们平时看起来是如此的“相敬如宾”——尽管私底下会说对方的坏话,但又有哪个家庭总是一派祥和呢?
我甚至都记不起来他们上一次被我亲眼目睹发生正面冲突是在什么时候了。当然这也可能源于我的爸爸不喜欢吵来吵去。但我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上升为这样一个晚期不可逆的地步。
真讨厌这种不打招呼就上门的意外啊。
这时,收到了爸爸的回复短信。
“早早,爸爸最近不回去了。改日带你出来玩。”
“好吧。对了爸,你知道《战争与和平》放在哪了吗?”
“没什么印象。你再找找看。”
“好吧。”
我赌气地开展了地毯式搜索。
就算我无法阻止他们离婚这件事,但想找到一本书,总不会是什么天方夜谭的难事。
确认它不在书房也不在我的卧室之后,我将目标转向这对即将离婚的夫妇的房间。
我的妈妈此时正在楼下的客厅里看电视。这个时间电视上正在播放晚间新闻联播,她很喜欢那个西装笔挺戴眼镜的主持人。尽管他的长相并不比我爸爸帅气。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打开床头灯小心翼翼地拉开柜子的抽屉。这里面通常存放的都是他们的文件,基本上没有我感兴趣的东西。不过所谓地毯式搜索就是不能遗漏任何一个嫌疑地点。
我有些紧张,毕竟随便翻看别人的物品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即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能例外。
在抽屉深处,被一叠厚厚的文件压着,我发现了一个小铁盒。
好奇地将它打开,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绿色的小本子。如果我没认错字,上面写着“离婚证”。
翻开来看,正是我爸妈的名字。
时间是2003年,七年前。
掀起一阵心理风暴后,我将它收回铁盒,放回它原来的位置。关了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了出去。
“你在上面做什么?”
电视里男主持人富有磁性的嗓音宣布着“本次新闻联播到此结束”,我站在楼梯处回复她说:“没什么。我今天有些累了,要去睡觉了。”
“好。那我把电视音量调小一点。”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快的吵架后的复合了。
我站在绿城便利店里等我爸。这家便利店距离他所在的公司只隔了一条马路,再过几分钟就是午休时间,我们之前在电话里约好了一起吃午饭。
我看见他和杨阿姨一起走出办公大楼,两个人挥手做了告别。杨阿姨是我爸的同事,在我小的时候经常来我家做客,还曾经在我生日当天带我去游乐场玩。我很喜欢她。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家过。
“早早。”
风吹起他敞开的大衣,显得他有些单薄。这一点上我确实很像他,无论是在对待外套的扣子问题上,还是身材像营养不良那样消瘦。
这可是我妈的原话。
我点点头,推门迎了上去。披散着的长发一瞬间变得张牙舞爪。为了阻止这种形象“恶化”,我们就近选择了一家火锅店。
我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直截了当地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什么?”他被我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惊到。
“这么多年,在我妈的压迫下,很辛苦吧?”
面对他我总是能心平气和地讲些心里话。毕竟我们除了是父女的关系以外,还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在看待早恋的问题上,他总是要比我妈开明得多。在给零用钱的问题上,他总是比我妈要更加大方。
“不辛苦。不过怎么说起这个,又和你妈吵架了?”
“你们离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看见离婚证了,就在抽屉里。不过我发誓我只是想去找一本书。”
“这样啊......那我也发誓,我们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想等到你成年之后再说。”
“为什么离婚?是因为她不许你喝酒?嫌你薪水少?不浪漫?”
“早早,你以后也会明白,两个人结婚是一种缘分。但是如果缘分尽了,也不能强求着捆绑在一起。”
“所以你不是最近不回家,而是打算搬出去住了?不是说离婚要分财产吗?房子给我妈了?”
“嗯。”
“那我呢?我归谁?”
“我认为你跟着你妈能生活得更好。”
“......”
“嗨,我还以为你也会像她一样让我自己选择呢。”我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烦透了做选择。”
原来长大成人,没必要等到十八岁。
那个像往常一样的周日下午,我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一进家门就钻进书房,而是坐到沙发上挨着我妈一起看电视。
电视里放映的是肥皂剧,演员浮夸的演技让我好几次都想要抬起屁股走人。
她目不斜视地问我:“有事吗?”
我说:“妈妈,你还记得上一次我问你找那本《战争与和平》吗?”
“嗯。找到了吗?”
“其实是我记错了。家里根本就没有这本书。可笑吧?一件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害我苦恼这么久。”
“真想看的话,就去买一本吧。”
“还有一件事......”
“说吧。”她的语气特别温柔。
“妈妈,我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