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升是我的好兄弟。
2014年,我们相识于现在的单位。一不留神,便已经结下了三年的情分。
子升毕业于某军医大学,笔杆子很硬,又能说会道,在我眼里是一位博学多能的人才。与其攀谈,我通常都只能在一旁不断点头称赞,虽然很多时候并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两年前,当我还在基层辗转腾挪时,子升便已被借调至机关,成为了一名组织干事。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那是一个可以让他大展拳脚的地方。他也不出我所料,很快便得到了上级认可,被委以重任。我常常与他开玩笑:“首长,记得要罩我啊。”他的回答也总是毫不含糊:“罩你妹!”。
子升在机关的日子似乎总是很忙,就连曾经每天下午雷打不动的篮球运动,也成为了一种奢望。我们各自忙着手头的工作,子升越来越少与我在微信中闲话,我也不再经常去打扰他,只是偶尔深夜寂寞了,给他发一条微信,却总是得到他还在加班的消息。日子就这样快速地流逝着,子升渐渐习惯了机关的忙碌,而我也继续在基层埋头苦干。
某一次,机关组织学习,地点恰好设置于我所在的营区。子升提前三天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要参加这次学习,到时候能够抽空见一面。挂掉电话,掐指一算,我与他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见面了,不觉莫名有点兴奋,对于三天后的重逢,充满期待。
机关的大巴车缓缓驶进营门,子升与我的距离正在逐渐拉近。我目送着汽车走远,然后掏出手机,给子升发去信息:“欢迎首长莅临指导工作。”,三秒钟后,我收到回复:“滚犊子!”。子升还是那个子升,一点没变。我感到一阵轻松。
吃过午饭,子升说要来我寝室坐一会儿。我早早伫立于寝室楼下,等待着子升的到来。夏日的阳光泼洒下来,地面升腾起袅绕的热浪,将远处的景物变得有些扭曲。我看见操场上一个遥远的身影,正在步履匆匆地赶来,熟悉的身姿,独特的步伐,那是子升。身影由远及近,渐渐变得具体,我看见他脸上挂着微笑,我也不自觉地笑着。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没有陌生,没有尴尬,我们虽然好久不见,却又好似天天相见。
回到寝室,我与子升相对而坐。这是一栋年代久远的老楼,没有隔热层。我的寝室位于顶层,在夏季阳光的加热下,宛如桑拿室。子升一路跋涉,早已汗流浃背,回到寝室后,更加汗如雨下。我将电风扇调到最大档,对着他一阵猛吹。子升不断抽取着桌上的纸巾,擦拭额头与后颈的汗水,表情异常痛苦。我仔细端详着他的容貌,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疲惫。我抽出两支烟,一人一支,自顾点燃。子升接过我递去的打火机,用手挡住来风的方向,不断滑动砂轮。燃起的火苗在风中迅速熄灭,如同划过天际的流星,稍纵即逝、难以捕捉。子升努力收紧挡风的手掌,却依然拦不住肆虐的狂风。我赶紧将风扇调整为自动摆头模式。风走了,打火机出火口腾起爝焰,那支香烟终于被点燃。
我与子升漫无目的地聊着。我羡慕他在机关,天天领导跟前转,他羡慕我在基层,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我询问他将来的打算,子升捏着烟不说话,欲言又止。我等待着他的回答,屋内一下子变得安静。风扇的叶片剧烈旋转,不断鼓起夹杂着热气的风浪,一波一波搅动着周围的空气。这个问题似乎令他难以作答,我转头望向窗外翠绿的银杏树叶,它们安静地依附在参差披拂的树枝上,层层叠叠,竞相生长。良久,我掐灭即将燃尽的烟头,岔开话题,打破了沉默。
我没有再去追问子升的心事,等到时机成熟,他自会与我详述。
转眼到了年底,机关更加忙了,各种总结与会议,压得人喘不过气。在某一个周末,子升给我发来微信:“晚上一起吃饭!”,恰好我也有空,便欣然前去。子升已经连续加班熬夜了一个多月,显得有些憔悴。我们不断端起酒杯,又不断点燃香烟,桌上的菜没吃掉几口,脚下便已堆满空瓶,烟头散落一地。子升再次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对我说:“其实我想继续学医。”,我权当他在说酒话,表示并不相信。如此年轻便进入机关工作,拥有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平台,个人发展空间也很大,似乎并没有离开的理由。我对他说:“你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才会想这么多。好好在机关干着吧。”子升沉默半晌,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今,当我再次回想起那时候的情景,才明白子升的心境。他的这个决定在体制内显得突兀,没人相信,也没人支持,索性他也就不再提起,只是独自上路,为自己的未来做好准备。子升是孤独的,在追求个人理想的道路中苦苦求索,他又是坚定而勇敢的,顶住了所有想得到与想不到的压力,并最终冲破了命运的枷锁。
改革的步伐越来越近,子升在机关没有落编,回到了基层。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子升心里该是有些落差。我试探着给他发去信息,问他近况如何,他回答说一切都好,现在自己的时间很多,终于能够安心看书。我没有问他看了些什么书,只是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备考医学研究生半年之久。
子升发自内心的喜欢医学,希望能够在专业上有所造诣。作为一名医生,其专业技术的成长,很大部分仰仗于临床的实践与经验的累积。可在部队的大环境中,基层军医常常陷于大病治不了、小病不用治的尴尬情境。由于医疗资源的匮乏,以及病情多样性的不足,他们的专业发展非常受限。
子升非常明白自己内心的追求,也知道自身所面临的困境,当理想与现实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子升做出了抉择。
就在上个月的某一天,子升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申请复员了。我感到震惊,随即问道:
“你下定决心了?”
“对。”
“复员后准备干嘛?”
“考研,继续学医。”
“好吧......”
子升告诉我,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想了很久,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他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一切都要等时间来检验。我告诉他,只要自己觉得不后悔的选择,那就是对的。
“你会后悔吗?”
“不会。”
子升常常在我面前感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深以为他只是在无病呻吟,并不以为然,直到得到他复员的消息,我才明白,子升所求索的一切,确是需要走过一条曲折又坎坷的道路才能获得。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愿意走过漫漫长路,去追寻一句承诺、一个目标、一份梦想。我无法去质疑或者谴责子升的选择,这是他对个人发展的解读,也是他对人生走向的答案。我没有试图去挽留他,既然选择了脱下军装,作为兄弟,我只能祝他一切都好。
就在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子升搭上了离开这座城市的航班。我无法去机场为他送别,这一场早已被预告的离别,在来临的时刻,依然让人觉得难受。我给他发去信息:“脱下这身皮的时候,你肯定还是会觉得悲伤吧。”
子升说:“肯定吧,毕竟穿了八年,不管愿不愿意,军营生活已经融入了自己的血液中。基本上每个离开的人应该都有这种感觉,脱下军装的那一刻,就宣布自己告别曾经的一段人生经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部在这里。”
我无语凝噎,给他发去一段摘录自《士兵突击》的话:“人总是要分的,而且还会越分越远,见不着面,摸不着人,想得你抓心挠肝的,可是咱也在长啊,个儿越来越高,能耐越来越大,到时候想见谁就见谁,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从天南到海北就是一抬脚的距离。”
子升没有再回我,大概此时已经随着飞机扎进了深沉如墨的夜空,朝着家乡的方向,朝着一个新的起点。
复员这个话题,总是容易引发争论。有人觉得军人就该讲党性、讲觉悟,革命同志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无论在什么岗位在什么位置,都应该兢兢业业安心奉献;有人觉得军人也是人,也应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有权利去追寻更加美好的事物,去追寻内心真正的渴求。我无法完全赞同某一方的观点,毕竟每一个选择奉献的人,都有一个不放弃的理由,而每一个选择复员的人,也都有一个离去的原因。我只能以一名挚友的身份,去表达对子升的支持;以一名兄弟的身份,去表达对他的肯定;以一名战友的身份,去表达对他的不舍与想念。
好几年前,有人告诉我,当别人乘飞机离开时,千万不要祝他一路顺风,大概是害怕飞机被风吹跑了。
那么,我只能坐在这屏幕之前,为你默念一句:兄弟,祝你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