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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鲁迅
理想家们,皆如老中医一般,在尘封的旧药箱里翻寻,或于未开垦的荒野上低头苦觅。然而,面对“现在”这张无边的白纸,却偏偏无一人能开出一纸真正药方来。
有的如我楼下的老张,日日抱着紫檀木匣子,珍重捧出些斑驳的铜器,便坐于藤椅之上,对着斜阳反复擦拭,摩挲不已。檀香幽幽弥漫于室,线装书卷摊在桌几之上,泛黄纸页间的字迹如枯枝,早已被时光压得扁扁的。他口中絮叨不休,喃喃道:“当年,当年……”他凝望着铜器上模糊了的花纹,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入那朦胧的铜绿深处,似乎那方寸之间,藏着他失落了的全部世界。那盒中之物,正是他理想国度里唯一可触摸到的疆土,亦是他灵魂唯一的托付。
另有如刚毕业初入职场的小欧,每日在格子间里坐立不安,满口皆是“将来”、“将来”地嚷嚷。他如一枚烧红了的炭火,整日里亮得灼人,却只照见前路,而看不见脚下。他常站在办公室中央,挥动双手,口若悬河地演讲着:“以后定要如何如何!” 他讲得面颊通红,双目放光,那眼神,仿佛已经穿透墙壁,望见了未来如海市蜃楼般矗立的宏图;那声音也似能震碎眼前的玻璃,直抵远处云海之上。他像一只被无形细线牵引着向上飞腾的风筝,只知向上,向上,却不知线头在何处,更不知风从何来。
“过去”与“将来”这二者,竟各自都像极了药铺中层层叠叠的抽屉,密密麻麻,上面贴着标签,写满方剂的名字。老张们从中抽出几味陈年旧药,小欧们则忙着配出几包未来之药。他们执着于那些标签上的墨字,却偏偏无人肯低下头来,看看那药屉之下空荡荡的抽屉底,那里没有标签,亦无药方,却正躺着无字的、赤裸裸的“现在”。
隔壁那个顽皮的小男孩,一日偶然打碎了家里一面圆镜。镜片散落一地,他惊惶失措,手忙脚乱拾起一块碎片,却立时呆住了。他看见镜中映出的自己眼睛,圆圆的,亮亮的,里面又盛着另一块碎镜片,镜片里又有眼睛……那无穷的碎片之中,他竟看见了无数个自己,一层叠着一层,重重叠叠,无穷无尽。孩子起初惊愕,继而痴迷,最后竟咯咯地笑了。那镜子碎片如雪花,散落于地,每一片都映照出他小小面庞的一个片段,又彼此折射,光怪陆离。
忽然也如有所悟:这碎裂的镜片,不就是我们各自所面对的“现在”吗?它不复完整,却每一片都映照出我们的真实影像。有人只愿望向镜中模糊的倒影,追忆逝水年华;有人则偏要扭头不看,只凭想象去描摹镜中未来的面容。然而,无论过去多么辉煌,无论将来如何璀璨,当你的面庞真正贴近这冰冷的镜面之时,镜中所能映照出的,无非只是此时此地的你,镜中那张面孔,没有昨日的光晕,也无明日的幻彩,惟有一张赤裸裸的“现在”的面孔,安静地与你对视。
现实犹如一面既不能回望也无法远眺的镜子,它只映照当下。我们那些关于过去或未来的理想,不过是掠过镜面的流云影子,终究会飘散。而镜子里那个凝视着你的人,才是此际唯一确切的存在。
黄昏的风吹拂过树梢,我看见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挂在老树枝上,那曾经斑斓的纸鸢,如今却褪色了,残破了,被枝杈刺穿,却仍然在风里微微点着头。它再不能高飞了,然而它离那扎扎实实的土地,也还有一段悬空的距离。
风筝悬在半空,既回不到被孩子牵在手中的昨日,也够不着飘入云端的明天;它现在悬在枯枝之上,而枯枝下面,是大地沉默的胸膛,那胸膛,正以无声的引力召唤着所有失却方向的游魂。
风筝在树杈间轻轻点头,仿佛在无声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