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中国(短篇小说1)


赵志和郭小炮打起来来了。他俩打木头,打木头是那年代的男孩的游戏,谁用自己的木头把对方的木头从马路上打到马路沿上就赢了,对方的木头归赢家,拿会家生火做饭。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在北方,中国小孩儿很多玩这个。郭小炮用块小木头把赵志的大木头击打到马路沿儿上去了,赵志没面子,说郭小炮违规,郭小炮说赵志发赖,输不起。

方彤倚着路边院墙在看小人书《二十响的驳壳枪》。方彤不知道小人书里的孩子为什么那么有阶级觉悟。方彤上学时听同学张小东说了件事儿,觉得反动,想举报张小东,告老师同学反革命,始终没敢。方彤不喜欢告状,告状的都是女生,男生厌恶告状的。方彤回去和她妈说,她妈吓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菜盆子掉地上。

“别出去胡说,这事儿刚传达到局级,现在还保密。”妈妈说,眼睛睁得老大。

“那这是真的呵?”方彤说。

方彤戴着红领巾,他是副班长。

“是真的,但不要出去说。”妈妈说。

妈妈很严肃。她是党员,有组织纪律性。

“我知道了。”方彤说。

方彤紧张。

赵志和郭小东打起来了,方彤赶紧拉仗。

他们是哥们儿,不该这样。方彤不喜欢大木头,他做这些游戏赢少输多。

“晚上还要和二院打架呢,你们留点儿劲儿晚上用好不好?”方彤说。

赵志和郭小东吵也吵了、推搡也推搡了,给方彤一说,都不吱声了。

郭小炮把木头给赵志,赵志不要了。三个孩子倚靠院墙站那儿。和二院打架是冬子约的,冬子在铁路大街最有名。二院在本区有名。本来他们都怕二院的小孩,这两年二院厉害的两个参军了,冬子开始不服气他们了。

“咱们人不比他们少,要不震震他们,他们老得欺负咱们。”冬子说。

铁路大街的小孩都不想吃素,响应冬子。冬子就到二院那边去找事儿,拿眼瞅人家,瞅人家就是不服气的表现,双方约了架,今晚九点在北海垃圾场开战。

方彤一天都在心事打架的事儿。方彤是从北方来关里的。每个班级都有小霸王。方彤想跟霸王搞好关系,谦卑、礼让,霸王就是霸王,要钱,要好吃的。方彤一天生气把霸王揍了,凶狠、猛烈,震慑了全班人,霸王没了,方彤成了霸王。

方彤瘦高,帅气,全班女生都喜欢他。八十年代初女生例假来的早了,女孩一来这个就喜欢男孩。男孩懂这个晚。方彤十三岁时开始“自尿”,以为喝水多了,不喝水还那样,在后来得换裤衩。男生喜欢和大自己的男生玩儿。方彤崇拜三种人,宣传的英雄,像高玉宝、那时的雷锋。方彤家那会儿是中产阶级,爸妈都是企业小干部,家里四个孩子,妈在供销社,能买到用供应券才能买到的东西。方彤到十八岁,他爸开会才得到个傻瓜相机。要那会儿知道苦孩子出身的雷锋拍了那么些照片,方彤就不知所措了。第三是现在大哥,八十年代的城市盛行帮派,每个区都有成名人物,方彤既怕又想成为那样的人。

晚上八点,方彤和赵志、郭小炮带上家什到北垃圾场去了。城市垃圾都拉这儿填海。垃圾往海里延伸,成了垃圾新陆地。垃圾山上有些简易窝棚,靠拾破烂的为生的人住在里边。这地方没灯,城市在远处。光亮全靠大海反射的天光和月光。三个人爬上垃圾山高处,看见二三十人。冬子站在当中。方彤他们赶紧过去。

“哥,我们来了。”方彤说。

“好,兄弟。”

没看见对方的人。方彤不希望对方来。崇尚英雄,崇尚大哥,方彤骨子里不喜欢砍砍杀杀。方彤连鸡都不敢杀。春节时他妈叫他杀鸡,方彤把福子找去了。福子家投机倒把,在街口杀鸡卖。方彤再小点时,看见福子爸、妈五花大绑,背上插个牌子写着“投机倒把分子”,给押在大解放汽车上慢吞吞地满大街转悠。车上的高音喇叭一路解说。方彤他们这些小孩一听这动静,全兔子样地跑到街上,上墙的上墙,上树的上树。有些游街的面沉似水,方彤看见这样的,即钦佩,又恨的慌,这些反革命真像课本上说的,顽固反动。他们视死如归的样子,方彤觉得自己虽是红小兵,也做不到。

回头福子家还投机倒把。

“你们家还干?又得挨抓。”方彤说。

福子比方彤小半年,个不高。他们家八个孩子,男的都小个,女孩都高。

“我们家干不了别的。我们是地主出身,没人给我们活儿干。我们家里的人都很能吃。你不知道。”福子说。

下午居民把垃圾拿出来到马路中央,这块地段是政府规定的,之后工人把垃圾装大解放车上拉走。垃圾一送出来,福子家老老小小拿着铁钩子捡破烂。方彤、郭小炮他们也帮着捡。他们是哥们儿。那时候家长看见了,也不管这些,只是回家吃饭时嘱咐好好洗手。

福子杀鸡麻利,把鸡脖子上的毛耗掉,拿刀在脖子上使劲儿一割,鸡就完了。方彤最受不了刀刃在鸡鸡脖子上拉过的声音。他自己的脖子会不好受。要非要他杀,方彤更想把鸡脖子摁在菜墩上,手起刀落,把鸡鸡斩首了。福子杀鸡行,打仗不行,他从不参加铁路街小孩们械斗。不入帮的孩子在街上叫人看不起,福子靠给大家干小活加溜须拍马叫人不那么欺负他。

方彤和哥们儿站在垃圾场的高处。他希望二院的孩子不来的想法落空了。

“他们来了!”赵志说。

大家看出去,天光下有十几支火把摇晃着往这边来了。火把的光亮下有三、四十人。对方人多,大家都看出来了。对方人多,有两种做法,一是跑路,二是战斗。冬子跑过路。方彤想冬子撤退,冬子今天没有。

“兄弟们准备好了,打他们。”冬子说。

真不想打,真紧张,只是冬子说了,方彤准备战斗。这就是江湖义气,得为兄弟两肋插刀。对错这会儿不重要了。

“他们人多,咱们每人抓把石灰,迷他们眼。”冬子说。

“他们上坡时咱们冲下去,对咱们有力。”方彤说。

小孩们抓了垃圾场上废弃的石灰,站到垃圾场高处的边儿上。

冬子看看铁路大街的孩子们,喊道:“冲啊!”

二十多人冲下去了。方彤挥舞着棒子。打仗到这一步就不怕了。大家开始混战。石灰起了大作用。一眯眼,二院的孩子全垮了,铁路大街的孩子看不到,只看见了棍子。

二院的头头苏卫兵被抓了,捆着押到了冬子跟前。还有几个被抓了,一并给捆过来。

胜了二院,冬子特别高兴,喘嘘着。

“苏卫兵,服不服?”冬子说。

“不服,你们使诈,用石灰。谁会服你们?”苏卫兵说。

“那你想怎么样?”冬子说。

“再约!”

“行,约就约。今晚也不能这么算了。你们这些,每人打断条胳膊或者腿。”冬子说。

方彤紧张,他不想这样。冬子是真是假方彤拿不准。

“谁先来?”冬子说。

“老子不怕,来吧。”苏卫兵说。

方彤心里佩服。苏卫兵在区里这么有名,不是随便说说的,关键时刻叫人敬佩。

“冬子,算了。”方彤说。

说慢了,“喀嚓”一声,苏卫兵胳膊快折了。苏卫兵“啊”地叫了声,倒在地上。整个垃圾场都静寂了。方彤看冬子表情,冬子好像也吓着了。

“再拉上个来。”冬子说。

苏卫兵的助手“拐子”站那儿,预言又止。方彤说道:“你要想说什么?”

方彤希望拐子求饶。

方彤猜着了,拐子求绕了。

“冬子哥,今晚算了。我们服气。我们先带卫兵哥去医院。”拐子说。

二院的人撤了。铁路大街的孩子成了胜利者,或抗或拎着棍子、打架的铁链子回去了。

到了铁链大街,方彤回家了。他们平时喜欢到路口的旅馆介绍处玩儿,那儿两边是长椅子。给需要介绍旅馆的旅客用的。铁路大街的孩子没事儿进去抽烟、聊大天、胡说八道。不到九点,往常方彤会玩到九点半回家。今天和二院打架了。二院不会这么简单就服输。方彤怕二院在纠集人到旅馆介绍处找铁路大街的孩子报复。

方彤家住了两间平房,一间八平米的,一间十二平米的。十二平米的是今年才要到的。原先方彤一家六口住六平房的房子里,在走廊上做饭。现在方彤和弟弟方丹一块儿住六平米的炕上。家里气氛不好。方丹在玩弹弓,两个妹妹,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在炕上玩过家家。

“哥爸和妈打仗了。”大妹妹说。

“锅,破了。”小妹妹说。

爸和妈一打仗就砸锅,以宣誓不过了。和好了后再买新铁锅,新铁锅生锈,做出的菜是铁灰色的,腥气,没法吃。方彤是老大,每次换锅就得用沙子和砖头碎屑拉锅上的锈渍。方彤过去看看砸破的锅,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在锅里,锅底漏了个洞。

方彤很生气。他怜悯妈妈。这个世界上他最爱妈妈。有次打架他拿着菜刀要爸父亲杀了。爸爸是他继父,他曾经的姨夫。小姨病逝了,一个亲戚撮合,为了俩孩子,姨夫跑到遥远的东北去向大姨子求婚。方彤那年七岁了,他喜欢和妈妈在一起的生活。

“那边有大海,你白天可以去座船。”妈妈说。

东北是山。方彤想象大海,他想不出大海是什么样子。他知道妈妈想去有海的地方。早上方彤拿笤竺扫街道。两边是房子,中间是八米宽的街道。自行车和住街道上的人每天走过。没有汽车,在北方小城,汽车很少见。七岁,方彤是这个年龄孩子的头。别人家最少四个孩子。那时中国政府不管生孩子,想生几个生几个。方彤家就一个孩子,他从不知道生父的事儿。有段时间妈妈单位在抓革命,促生产,整天开会。妈妈是党员、先进,方彤不能被带到单位去,白天被寄养在邻居家。方彤知道这是别人的家,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怕打扰别人的生活。在那个年代,一个孩子,使方彤很富有。他吃肉,有三把小手枪,一只冲锋枪。小孩们都来玩枪,方彤把他们收买了。他们在街上扇牌,一种用纸壳儿做成的圆形的卡片,上头印着形形色色的《三国》、《水浒》图案,那些图是打点儿的孩子用刻刀刻在木头上,拓印下来。他们带着狗到山里去。那会儿,座山雕时代的原始森林还在。一只狗和一只大公鸡,它们是方彤的宝贝。方彤用眼泪、乖巧听话、不吃饭抗议,想叫妈妈同意把狗和鸡带走。

“火车上不让带,两千多里路,要换好几次车,你要听话。”妈妈说。

这回答叫方彤眼泪充满了泪水。

方彤出去玩时,妈妈把大公鸡杀了,做好了送给邻居。方彤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搂着大黄狗哭。方彤不吃鸡。他在院里的树下挖了个坑,把大公鸡的羽毛包裹起来埋进了土里。那些漂亮的彩色玻璃,那些带不走的东西都埋在树下。方彤想有天回来时再把它们挖出来。方彤把玩具分给了小伙伴们。六岁时听邻居老人讲故事,方彤知道男人不哭,他分玩具时也不哭。回到家不同了,泪如雨下。他不心疼那些玩具,他心疼离开。离家的那个早晨,方彤抑制着泪水,一步三回头。他有种感觉,他再也回来了。一路上他不断上厕所。

“尿尿。”方彤说。

“你喝了多少水呀?”妈妈说。

方彤不回答,跑进厕所,在里头哭泣。他不想离开。之后他擦干眼泪,继续朝火车站走。到了新城市,住到火车站街,方彤才渐渐不那么想北方的那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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