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意晗
编辑/席婕寒
回乡的柏油路,被烈日炙烤地翻着白色烟气,路面渗出的油光倒映着正在行驶汽车的影子,不似从前土路上蒸腾着的是大地的尘埃。
我坐在一辆红色中巴上,抚摸着胸口上舅舅送我的水滴玉,不知道他在家乡可好!
在我的家乡,从出生那天开始,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块玉跟随他,到了成年,就可以自己选择喜欢的玉器佩戴,如果有爱玉成痴的人便自己学习雕玉技艺,给自己也给其他爱玉之人打造美玉。
一切思绪被家乡特有的乡音拽了回来,从我坐上火车到下火车踏上这片土地时,对家乡还有一层恍惚感,可一旦听见这的朴实的语言和独特的乡音,我的心才算落了地,这乡音就是告诉我,到家了!
每当我重回故土时,都必走这条留下几辈人辛勤的足迹的孤山路,再过一到天险喜鹊大岭,和奇险偏岭,才算到了住在深山里的舅舅家。
而每每回去都须由这辆熟悉的中巴车把我送回亲人身边,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我们再也不用绕那山路十八弯,在悬崖峭壁间提心吊胆的行驶,如今坐在这辆中巴车上,再也感受不到那种手牢牢抓住前座椅把手,屁股每隔几秒钟就不由得离开座位再一个结实的落到座位上的感觉,被颠久了还会牵扯到胃部,翻江倒海的真是不可言喻呀!
我任由它载着我的身躯在山与林之间自由穿梭,汽车外的艳红色线条已经被春风和秋雨常年的抚摸下变得颜色暗淡,几乎接近于浅粉色了。可这辆中巴车依然存在于我温柔里,无论来来回回多少次于这座大山间,都是他的驰骋,才让我平安抵达故乡的土地。
而这故土虽也是我的故土,更是我亲爱母亲割舍不掉的衷肠。
“你是苏子沟大队老苏家那户外孙女吧!一晃儿多少年啦,都这么大了!你父亲和母亲呢,怎么不见他们一起回来呢?”
“是的,我是苏家外孙女,我父母年纪大了,不敢来回奔波了,我这次回来是替他们看看我舅舅的。”
中巴司机热络地和我攀谈,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健壮男人,在我的记忆中,他在刚开通这条路线时,还是一个正当年的小伙,妻子是一个当地漂亮的村花,负责售票,夫妻二人在这辆车上已经共渡了三十多年的春与冬。可这次回来却不见妻子的踪影。
“您的爱人呢?怎么这次回来没见到她,每次婶婶见到我都会和我唠家常,这会儿怪想她了。”
“唉……别提了,前年你婶子啊得了一场大病,起不来了,今年见好是能下地儿了,我不想让她和我受罪了,在家里让她养养鸡,喂喂猪了。再话儿说的,现在支付方便了,也不用售票儿的了,乘客们上车扫码支付就行了!方便着呢!”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车子缓缓来到喜鹊大岭前,发动机开始变得聒噪了起来,嗡嗡作响,司机变换挡位,准备爬上修的平整宽敞的山岭坡,乘客们的后背不由自主的紧贴座椅,感觉有一双大手在把我紧紧的按压在座椅上,但是汽车向上前进的力量又牵引着我的胸脯,臆想要这样剥离它,加上崎岖蜿蜒的弯道特别多,使得我的胃又开始翻江倒海,看来路再平整,这爱晕车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我暗暗自叹,但我特别想不通是,在我的母亲那个大路没有,有的只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脚泥的山村小路上,是怎样翻过蜿蜒陡峭的山路中找到求学的出路?
“你母亲身体可好啊?她可是咱们乡有名的大才女,想当年你母亲为了看一本书可是因为这山路吃了好些苦头呢,不容易的呐。”中巴司机感叹着。
是呀,母亲从小就喜欢读书,可惜那时候母亲家里贫困,加上姥姥的身体因为生了太多孩子而没得到好好修养,烙下了病根,所以母亲念书时总是上上休休的,经常在家照顾生病的姥姥。
那时候母亲想看一本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可不是像现在的我们翻翻手机这样唾手可得的,那是要赶着牛马车,翻山越岭,才能来到镇上唯一一个图书馆,看到这本书。
那是正值炎热的夏季,母亲和朋友们在近四点钟,太阳还未露头时出发,一行朝气蓬勃的青年人,伴随着鸡犬躁动声和刚从烟囱里飘出的第一缕炊烟开始出发。
母亲骑着姥爷从城里便宜回收来的破旧的二八架子自行车到镇上,他们需要绕过两座山,一座被当时称为天险的喜鹊大岭,一座是奇险偏岭,再走完一段孤山路,才算到达镇子上。
有一次,母亲听说镇子上来了一位从省城来的文学院老师要开一次讲座,便赶着家里种田的老黄牛——老黄到镇子上,可这老黄的步伐实在只适用耕地,等母亲到了镇子上,讲座早已散场。母亲在会场上的垃圾堆里捡出一张粉色的宣传单,宝贝一样的四角对齐叠成四折踹到兜里,驾着老黄往家赶。
山区天气多变,半路就变了天,大雨一泻而下,雨水浇透了母亲和老黄,被雨水冲坏的山路更不好走,母亲只能下车牵着老黄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有坑挖大的地段,黄泥汤淹没老黄的膝盖,车轮陷进去出不来,但这难不倒身经百战的母亲,她到山根底下找到两块大石头垫在车轱辘下,在使劲往外拽老黄,终于在母亲用尽全身力气摔个狗啃泥的态势下,出来了。
可回到家中,母亲从衣服兜里掏出那张被雨水侵泡的面目全非的宣传单时,伤心地大哭了起来。但母亲还是被姥爷臭骂一顿,原因是本应耕地的老黄不适宜走过多的山路,姥爷心疼老黄。
母亲再去镇上时是第二个月的事了,她不再让老黄做脚力,自己骑车翻过两座大山,再走过孤山路,经过一路的翻山过河,风尘仆仆的骑到镇上的集市,待夜晚回到家中已是满脚的水泡。
别看这么辛苦,可这对母亲来说是每个月都盼望的事,虽浑身早已湿透,大汗淋漓却依旧可以兴奋地逛着集市,母亲想用在农场割玉米穗挣来的钱给久病缠身的姥姥添置一件新衣服。
母亲在一家卖衣服的摊位,被一件墨绿色底纹印有红色牡丹花的衣服吸引住,“老板,这件衣服怎么卖呀?”母亲指着一件尼龙料子短款上衣问。
“姑娘眼光真好,这件衣服款式是今年最新款,在城里可流行哩!”老板带有些许谄媚回答道:“不贵,就三块八角钱。”
母亲看着手里仅有的两块四角钱,失望地摇摇头,转身想离开,老板见要离开的母亲马上说到:“姑娘,别走啊~这买东西卖东西的,不得讲价么~你看看你能给多少?”
母亲捏了捏手里的钱说:“我这只有两块四角钱。”
老板显得些许不耐烦:“得了得了,就当我这单不挣钱,拉个回头客吧,下次记得多关顾关顾大叔的生意啊!”老板边说边把那件印有大红花色的衣服拿个塑料袋包起来递给母亲。
太阳依然高高地悬挂在天空的正中央,街市上的商铺里播放着邓洁仪的歌——不知道是谁把她抛弃,她现在该到哪里去。
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
你的家在哪里,我会带你带你回去。
哦,不要不要悲伤,哦,不要不要哭泣。
哦,在这夜里妈妈还在还在等你。
母亲也跟着节奏哼唱了起来,她边拿手绢擦拭额头流下的汗珠,边推着自行车找处荫凉的地方,不知不觉中母亲走到了镇图书馆。
在图书馆前有一排存放自行车的遮雨棚,母亲把自行车停放在遮雨棚下,走到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母亲边打量着四周边用手扇走脖子周围的热气,图书馆门口不时有三三俩俩的朝气青年进出图书馆。
母亲坐到台阶上休息,羡慕地望着青年们进出图书馆。
恰好图书馆看门的大爷看见了这一幕,大爷向母亲招手,示意进来,母亲走进图书馆大厅,大爷问道:“妮子,想看书?”
母亲自卑地低下头看向地面回答道:“是的,可是我没钱。”
大爷看着满脸通红的母亲笑道:“傻妮子,这镇图书馆是政府的,看书不需要花什么钱的!每年只要交五分钱的折旧费就行!”
母亲听到大爷的话心中顿时拨开云雾,连忙向大爷道谢。就这样,母亲有幸接触到文学。母亲脸上也绽放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随后立即把这本期待已久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紧紧地抱在怀中,夜晚到家没顾得上吃饭,点一盏煤油灯坐在灶台边,仔仔细细的翻看着。
直到有一天家里发生了巨大改变,母亲不得不彻底放弃求学的道路,辍学在家。
那是一个平静的傍晚,母亲边在厨房煎着村大夫开的中药边听窗外蝈蝈振翅发出的蛐蛐声,不一会从瓦罐里飘出药香味,母亲把煎好的药倒入碗中,正准备端进去,屋里的舅舅就狂喊着“妈!妈!醒醒!醒醒!妈!”。母亲手里的药即刻倾倒在地,热滚滚的药汁撒到了母亲的脚面上,可是此时母亲的脚好像失去了知觉,一点也没察觉到。母亲踉跄着跑到姥姥的病榻前,姥姥用最后一丝力气撰住母亲的手,望着自己的小丫头秉着气说:“丫头,娘知道你喜欢读书,咱们家穷了好几辈了,如果你不想再这么穷下去,就把书读下去!”
妈妈强忍泪水不住地点头,“会的,会的。”
姥姥走了,扔下了妈妈和舅舅们走了,母亲原本像那一汪平静的湖水,可每当和我讲起小时候的故事时,我都会感受到她要决堤的情绪,却又被那蕴含万千力量的理智,把悲伤埋在湖底,留下的只有平静。
母亲平静地说: “没有了妈妈,就只剩长大了。”
至此以后,母亲承担起了家里面洗衣做饭和缝补的劳动,再没有去过镇上的图书馆,闲暇时母亲也得忙着做农活,转眼间过了一年。
母亲每每路过学校门口都会加快脚步,生怕那朗朗的读书声绊住那本来就挪不动的脚步,老爷是知道母亲想读书的渴望但无奈家中弟弟年幼,又缺少干活人手,就只得让母亲辍学在家,可每当老爷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渐少,老爷也是疼在心中,于是有一天夜晚老爷很晚才回来,只见老爷身上背了一个大大的布包,一到屋里老爷就笑眯眯的喊母亲:“丫头,过来。”老爷打开布包,里面全是破旧老故事书。
母亲欣喜若狂,爱不释手地翻着一本本旧书,至此,每到母亲读完一些书,老爷就会去上各村上收旧书。
母亲18岁那年,路过镇图书馆借了一本鸭绿江杂志,看到了投稿邮箱,母亲就写了第一篇她的小说。
从此后,母亲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时到今日,母亲已年近六旬,依然热爱着她的文学之路。
中巴车终于爬出一圈一圈的环山公路,如今的山路宽敞顺畅,遇山开山,见水搭桥,才得以让困在大山的人们走得出来,又可以回得去!我随着中巴车来到了绿树成荫的山林小路,本来翻着热气的车里,一进入这山林间瞬间凉风扑面而来,让我整个身体都舒爽了好些,翻江倒海的胃也在此时得到了慰籍,树林不远处有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在哗啦啦的迸发出我熟悉的旋律,依旧动人,依旧美丽摄魂。
这小河是从我们村后山上的一汪泉眼里喷薄而出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力量的象征,时而温柔的涓涓入流,用温柔融化你,时而咆哮着奔腾,用力量震慑你。
我随着汽车穿梭在林间斑驳的树影里,仿佛穿梭到了从前,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两个称呼在我的脑海里几乎是没有什么概念的,我是一直被姥爷和舅舅们带大的,母亲只有在每年的春耕和秋收两个季节,顺着灰突突的土路坐着拖拉机回家一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感觉到来自于女性的温柔和爱怜。
一直到春耕,秋收完毕,母亲会打包行李,准备去她能够赚到很多钱的地方,那时虽然对母亲的感情不是那么深切,可在母亲每一个离开的早晨,我依然会抑制不住的舍不得这个给我短暂温暖的女人,那时我想我可能爱上这个女人了,如果她不走,我该有多幸福。
在我大一点时,我的愿望便实现了,母亲把我接到了身边,为了生计,母亲每天夜半三更起床,把提前泡好的豆子磨成浆子,然后留有一部分继续发酵成白色固体状,我们东北人管它叫做豆腐脑儿,这种经过天然发酵的豆香味儿伴随了我整个小学读书阶段。
太阳刚刚露出头,一米六出头的母亲就会挑起装满豆浆和豆腐脑儿沉重的两个铁桶出去卖。
此时屋子还不大亮,我从被窝里伸出小手摸索着母亲睡觉的位置,搜寻半天找不到母亲的温度,从小怕黑的我小猫似的蜷缩在火炕一角,边哭边撕心裂肺的喊着妈妈,直到母亲回来为止才停止哭泣。
后来母亲没办法,只能带着我一起卖早餐。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母亲要翻过一座小山,走一段特别不好走的路才能到另一人口居多的地方才能把豆腐脑儿卖光,母亲左手扶着担子,右手牵着我,边走边吆喝着:“新鲜的豆腐儿~豆浆儿~两毛一碗~~”。
清晨,阳光照遍了大地每一个角落,我跺着小脚,小手伸向阳光,好暖和。此时,母亲也卖光了桶里的豆腐脑儿。
回到家中,母亲掏出布兜里的钱,坐在炕上细细数着:“一毛,两毛,三毛……”,母亲的手早已被冻得皲裂,一道道血丝从那个不大的手掌渗出,可母亲好像不怕似的,全然没有看管她的手,母亲把钱放进柜子里的铁皮盒里,回头高兴的对我说:“妮子,你下学期的读书钱够了。”在那时,母亲在我心中是高大的,勇敢的,无所畏惧的英雄样子,直到今日虽两鬓斑白,亦是如此。
随着时间的变迁,那条路也被国家纳入村村通路,通往每一村户的政策上,百姓拍手叫好,更在精准扶贫的好政策和党员班子的带领下,日子也越来越红火了,越来越有了盼头!
傍晚,群山已由青色变成墨绿色屹立在微醺的天空之下,飞鸟低飞穿过炊烟,带着满载的果实归巢,眼前的路离家越来越近,中巴车穿过我熟悉的人家,小卖店,磨房,土地庙和牛棚,再转个弯就到了。
远远的我看见了舅舅在大门口迎着这辆中巴车,那熟悉的亲情由心往外滴滴溢出了我心房,舅舅接过我手中的行李,还像担心孩童一样搀扶着我下车,孤独了一辈子的舅舅依然守着这片乡土,从此这乡土就是我和母亲的乡愁。
夜晚难眠,我看着窗户外面寂静清冷的大山,天上皎洁的白月光和在清晰不过的银河闪闪着散发着迷人的光芒,不时泛着绿色光芒的萤火虫三三俩俩的飞过窗前。
这木头窗户,还是姥爷在的时候重新加固整修的,现在陪伴了三代人了。
临走的时候,舅舅递给我一包药材嘴里念叨着煮法,这是舅舅给妈妈准备治疗老寒腿的方子,还有一包是母亲最爱吃的玉米老汤子,舅舅告诉我别挂念他,国家给他上了医保,看病不花钱,买药也给报销,还每个月有养老补助钱发下来,真的是想到了百姓的前头,实心实意为百姓服务。舅舅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这是奋斗了一辈子的老人,该享受的老年生活的惬意。
还是那辆大巴车缓缓地向我驶来,我坐上大巴车,沿着这条承载着千万家幸福的柏油路离开了我和母亲的家乡。
我的家乡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上,有这么一块丰沃的土地,他风景秀丽,人杰地灵,物产丰富,盛产美玉,以玉都著称——岫岩。“岫”字顾名思义“有穴的山”,可见其山之多,其景之独特,奇山异岭之地多产珍宝,这珍宝就是全国闻名的岫岩玉,其玉通透无暇,温润有方,可谓藏玉显真情,佩玉升情操。
终。
作者简介:
80年代生人,历经香港回归,改革开放,和乡村振兴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也为抗疫做着自己的贡献。人到中年,希望遇上人生知己,我以写文为媒介,你以爱来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