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山脉,满是乌桕树的身影,它们欢喜地换了大红装,随风摇曳。远远望去,赤色“浪潮”豁剌剌卷向四周,像火一样明朗耀眼。
我从人世间游荡而来,落叶在脚下解得清脆。顾不得这美妙的官能微荡,我张开双臂,仰对天,尽情吸吮大自然馈赠的清幽气,它轻轻贴着我的脸庞,时而在乌桕树忙不迭的惊愕中亲吻我的口辅,仿佛有温柔絮语在耳边喃呢,时而不忘托起我的下颏,揉抚我那沾叶儿的毛发,作小女儿娇姿。
倏地,她卷起我发梢上的懒叶,在空中婀娜婉转,毫不拘束,所行轨迹又沾染了些天人合一的道意,令人瞠目且神往。
我循着她们瞬动身姿,在树海里冶游,乐此不疲。有时她们不忘合起伙撩拨矗立挺拔的乌桕树,高兴时环绕他粗壮的腰身翩翩起舞,逗得大块头摇头晃脑,倦怠时便躺在他厚实的肩上舒缓小憩,全然一副小鸟依人状。适时竭尽展开我的想象,一则你逃我追的情爱故事催生心底。
这里会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我心里如此盼着。
很快,一只灵动瘦小的古灵精竖起两只茸茸肥耳,四只小短腿在奔跑中颤动,尽情释放无限活力。
重新拥有活力的她们,如何甘愿就此沉寂,说不得便落在忙于玩耍扑棱地兔子身上,而我只好凝眸屏息,蹑手蹑脚。恰逢我们玩遍山野,来到一处植被茂盛的坡拐时,触目亦未始不感到置身在画里迸出的仙境。
西边的天空腾起红霞,万物浴在一片绛气中。坡下几十步之外,自北向南横卧一座村庄,白垛青墙,适逢墙内几处住家约丈高圆囱正朝天吞云吐雾。
从村西头缓缓流经的潺潺浅溪,宛如白色披肩挂在少女肩颈,方显宁静而圣洁。溪岸边一只颀长白鹭,伸着长长的脖埋在水里,呷水戏鱼捉虫,不时抻起怕打几下洁白的翅膀,抖落的羽毛随即跟着流水打旋直到失去踪影。
我挥舞着手,袅着腰,毫无风度地朝着淙淙流水奔去,欢悦叫我忘却为人的儒雅,而满被童稚。我忘乎所以,在奔跑中挣脱鞋履,脑海里全被那碧水填满,为此把不羁的怀抱贡献给早已漾出幽波的草地。
情热在我肺腑里燃炽,一时间惊扰了沿路上一切小生物,待我恍悟时,从它们送来的目光中分明觉察到一份不解和惊恐。
白鹭在碧波里惊得拍翅,匆匆抖落水珠快速掠过,黑褐色的脚爪划破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那时岸边倒映在水里的枝丫,像醉了酒,摇晃不已,过不了多久便站稳显现了模样。
此刻我欢呼雀跃来到岸边,左手业已握着一根沾满泥土的枯干,右手照料着裤管,伸出一只脚掌感触水的可爱后,随即清丽的水面各处角落充满我的身影,仿佛与记忆深处早年同一个我的小小身影重合,从而寻觅到成年以来最大且熟悉的欢乐。
许久,尽兴后我沿着小溪内侧通往村后,触目是一条狭长小径铺满杂叶,从村里延长至溪边水较深的一隅,几处洗衣石蹲在一旁,早已风干。我扔下那根浸湿的树干,傍在一块洗衣石上歇息,此时对岸的景致方送到我的眼来。
几亩田地接连着打谷场,场上散放着几处业已荒废的枯烂簟席和碾谷用的木碓用具,而田里几块畦园杂草丛生。
我转过身来,望着静谧的村子,心添了层薄纱。但我并未朝向村里走去。
座下的石头吸收了阳光许多滋养,徐徐温暖我打湿的衣裤。
“吃饭咯”,忽然一声歌唱般的呼唤从村里住家传来。
我下意识往四周张望,眼神拂过村里街道,继而寻到对岸田地,静悄悄什么收获也没有,是幻觉吗。
我凝视着洗衣石,思维停滞,眼神变得虚幻,仿佛看见一只木槌在一位美妇的手里有节奏的起落,水渍从石岸衣物边淌入溪流,美妇停顿下来,收拾好一切,面带笑容循声回到她的去处。
又仿佛看见谷场上一对夫妻忙碌着,女的熟练地往器具装填谷物,男的打着赤膊哼哧哼哧搬运,一切那么贴近自然。旁边不足腰的小小人一会帮忙,一会玩心大起,跟着别处小伙伴跑远。
在这一声呼唤中,我仿佛看见各家在外劳作的村民急切切的归来。
我看到了,又好似什么也没看到。握紧的手掌在打开那一刻消失了。
云顶滑翔的大铁鸟传来轰隆隆的呜嗥,刺破夜空,回转了我的思绪,令我想要探索一切欲望的心,结了层足以熄灭火焰的寒冰。
随着时间流淌,黑夜化作伏案劳作的织女,给大地披上一层帷幔,几处星光顺着罅隙送了来,牵引着我彳亍前行,就此留下村落孤独的身影。
黑夜使我暂失光明,却又仿佛遥望见坡上远不复几时前昂藏神气的乌桕树嗒然向我挥手。
我惦念着这处桃源,桃源是否还会记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