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芸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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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玉门镇外那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一声穿透棉布的‘噗’撕开了老火车的喉咙——火车头像被尘鞭抽瘪的皮囊，接连两声短促的‘噗噗’后，彻底瘫倒在砂砾中。
风沙如戈壁独有的砺石，将车窗磨出蛛网般的裂痕，淬火的铁腥味混着沙粒扑进车厢。
姥姥刚摸到地图边角，整页纸就被风刃劈成碎片——最关键的兵站标记化作沙砾间的白屑，转瞬间，身后火车头的轮轨已被涌来的沙浪吞没，只留下两道被‘尘鞭’抽打的深沟，转眼又被新的沙粒填平，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漫长的等待后，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姥姥咬咬牙，扛起那个沉重的蓝布包袱，像母鸡护崽般招呼着三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地图上标记的、据说有兵站的方向徒步前进。
戈壁风像淬了冰的刀片，刮过脸颊时，粗粝的沙石嵌进皮肤纹路里。每走一步，都像有无数根细针从衣缝钻进来，在肉里绞动。
大舅干裂的嘴唇早已渗出血珠，风沙在唇纹里结成盐痂，每舔一下都像被细鞭抽过。咸腥里混着戈壁碱土的涩味，像舌尖被砂砾反复摩擦。他望着漫天黄沙，喉咙里堵着这团苦涩，却连吐一口的力气都没有。
转乘的军用卡车在‘搓板路’上疯狂颠簸，车厢里的沙土被震得漫天飞舞，像千万条细小的尘鞭在半空肆虐。姥姥脸色惨白，无意识摸向包袱夹层——那里缝着姥爷的最后一封家书，信里说：‘矿坑竖井架的信号灯，三长闪是联络信号。
在剧烈摇晃的后车厢里，二姨那两条长长的辫子像失控的鞭子，随着卡车碾过碎石的每一次颠簸，辫梢卷着戈壁的沙砾，每一次甩动都像戈壁蜥蜴的尾尖扫过皮肤，留下刺目的红檩子，如同命运不留情面的鞭印。
卡车碾过碎石路，震颤从脚底直窜脊梁。窗外胡杨林的枝干扭曲着，像被风干的手指抓向天空。刺目阳光下，斑驳的影子刚落在车厢，就被狂风揉碎，混进漫天灰黄的呜咽里——那是戈壁在哭。
渐渐地，连生命力最顽强的骆驼刺也变得稀疏、矮小，稀稀拉拉地散布在沙地上，渺小得像孤灯在狂风中挣扎的火苗。当最后一丛骆驼刺在风沙里瑟缩，像被吹得将熄的油灯芯，明明灭灭，暮色已将矿坑浇铸成灰黑色山脊……
哐！卡车底盘撞裂沙层，栽进沙窝。银鳞似的沙尘腾起，又被风拧成鞭梢，抽得车窗‘咔嚓’迸裂。卡车在沙窝里打了个旋，引擎嘶吼着熄火。
姥姥用膝盖撞开变形的车门，铁皮“吱呀”撕裂声里，她抓住二姨的手腕往车外掼：“跳！快跳出去！”——话音未落，沙砾已从门缝灌进她的棉鞋，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穿透鞋底。
戈壁风裹着砂砾抽在脸上，每走一步都像有无数细小的鞭梢扎进皮肤。突然一阵黄风如巨鞭横扫，姥姥只觉肩头一轻，蓝布包袱已被卷上半空。
她扑过去拽住包袱带，却被风扯得踉跄，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二姨护着的大舅在沙柱里打转，耳尖突然响起青岛码头海啸来临时的尖啸——指尖的蓝布包袱带“啪”地绷断，那触感像扯断了一根连着心脏的血管，血珠顺着布纹渗出来，转眼就被风沙舔成黑痂。
姥姥的心猛地揪紧，与此同时，大舅的尖叫刺穿风沙：‘娘！沙子往嘴里灌！’
姥姥扒开大舅眼皮上的沙痂时，指尖触到滚烫的泪。那泪落在沙上的瞬间，被狂风蒸成白烟，在沙粒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小点——就像她用针尖挑马灯芯时，溅在袖口的火星烙出的洞。
远处竖井架的信号灯明灭不定，忽闪的光线穿透沙尘，恍若命运挥舞的皮鞭偶尔露出的反光。却偏偏在鞭影的间隙里，透出一道笔直的光柱——那是姥爷信里写过的联络信号。
二姨将大舅往姥姥怀里推了推，那道红肿的鞭痕在灯火下泛着青紫，新落的煤灰嵌进皮肤褶皱里，如同撒在伤口上的粗盐，刺痛着每个人的心。
姥姥解开蓝布包袱，半块硬如磐石的苞谷面窝头露了出来。她干裂的指腹蹭过窝头棱角，细密的血珠瞬间渗了出来——这形状多像青岛老家灶台前的磨刀石，那时姥爷总说：‘磨刀石越糙，刀刃越亮。’可现在，这窝头硬得能磕掉牙，像块埋在戈壁下千年的石头。
“先啃两口垫垫。”姥姥声音沙哑，将窝头掰成碎块。碎屑刚落在孩子们棉鞋上的沙砾间，转眼就被风卷得无影无踪。
昏黄的灯光映着工棚外那排接水的铁皮桶，桶壁上凝结的冰花正缓缓渗出水珠，水珠在沙地上洇开的瞬间，灯火碎成青岛码头的渔火——那是十年前的夏夜，姥爷提着马灯在礁石上喊她名字的模样。
可还没等她看清灯影里的脸，风就卷着砂砾将涟漪碾成齑粉，只剩下工棚铁皮上“天山雪水”四个字，在冰花融化中渗出铁锈色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