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使我接触到毛姆这本书,当时我正在重拾英语,乍看《月亮与六便士》的原著有些费力,只读了两章便放下了,浅尝辄止而已。然而,本书有种神奇的魅力,开头只需寥寥数语就对一个人推崇备至,且不落俗套:“老实说,我刚刚认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时候,从来没注意到这个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但是今天却很少有人不承认他的伟大了。我所谓的伟大不是走红运的政治家或是立战功的军人的伟大;这种人显赫一时,与其说是他们本身的特质倒不如说沾了他们地位的光,一旦事过境迁,他们的伟大也就黯然失色了。”之后的介绍就此展开,作者例举了很多在当时名冠一时,或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却把伟大的冠冕奉给了一个在当时看来似乎平凡无奇的人——思特里克兰德。这使我不禁思考,伟大这类在当今被滥用的词,是否有其标准。就开头的叙述而言,显然,超越时空的限制成了衡量伟大的一根准绳。因为作者否定了一时走运的弄潮儿,用这样尖刻的话:“人们常常发现一位离了职的首相当年只不过是个大言不惭的演说家;一个解甲归田的将军无非是个平淡乏味的市井英雄。”来嘲弄那些时势造出的英雄。德国文学批评家、哲学家本雅明曾说,批评是一个道德问题。如果歌德错判了荷尔德林,克莱斯特,贝多芬或让•保尔,那是他的道德观而不是他的美学眼光有毛病。在放下原著仅仅一个星期后,由于在感情和道德问题上进退维谷,我购置了本书的译作,试图寻求一个走出困境的出口。
这部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写的是一个英国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本已家庭美满、薪资高,但却因迷恋上绘画,像“被魔鬼附了体”,突然抛妻弃子,离家出走,忍饥挨饿,精神备受煎熬,到巴黎去追求绘画的理想。经过一番离奇的遭遇后,主人公最后离开文明世界,远遁到与世隔绝的塔希提岛上同一个土著女子同居。他终于找到灵魂的宁静和适合自己艺术气质的氛围,创作出一幅又一幅使后世震惊的杰作。通过这样一个一心追求艺术、不通人性世故,性格怪异的人,毛姆探索了艺术的产生与本质、个性与天才的关系、艺术家与社会的矛盾等等引人深思的问题。
起初,作为一个深受时代道德观影响、塑造的人,我对思特里克兰德并无好感。一个人做什么并不要紧,只要不危害社会,不损害他人。可是思特里克兰德却背弃自己丈夫、父亲的责任,追求一己理想,显得过分自私。而在作者笔下,他的妻子却似乎通情达理、乐于助人。她慷慨大方,时常宴请宾客,引导“我”走上文坛;她富有同情心,又不让人难堪,甚至“她让你觉得你接受她的同情是对她做了一件好事”思特里克兰德不懂社交礼仪,粗鲁暴躁,违背了社会基本道德,既辜负了原家庭,又伤害了帮助自己的朋友。在和妻子的对照之下,他的确相形见绌,让人难以喜欢,甚或心生不解、责怪、厌恶。
然而,一旦回归到起初对伟大一词的标准界定上,这些负面情绪就渐渐淡化。相反的是,一些更深层次的思考产生了。艺术家的伟大是超越时空的,既然超越时空,必然有某些与时代相悖的地方。孔子所谓克己复礼,周礼虽秩序井然,却不适用于当今这个多元化的社会。那些曾经独尊一时的儒家思想,享誉一时的佛老思想,都在不同时代起伏跌宕,受到截然不同的评判。道德观,实在是文明社会的产物,是一时、一地人们生活中约定俗称的准则。因而,一心追求艺术美的思特里克兰德,作为毛姆笔下艺术天才的象征,和时代是格格不入的。在每个深受现代文明影响的人眼里,他的所作所为值得唾弃。
现代文明默示的准则每时每刻提醒着我们,应该做一个什么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人个性的削弱,抹杀。因为我们自小接受统一规划的教育,过层层递升的学校生活,遵守集体主义的处事原则,就如同大工业时代被教育产业化生产出的螺丝或螺帽,被安装在各自的岗位,为社会的运转助力。实际上,因材施教,人尽其才大多时候成了一纸空票。古希腊、罗马思想家、哲学家层出不穷,或许与他们单独、个性化的家庭、学园教育不无关系。但我并非鼓吹个人教育,而抹杀集体教育的功劳。只是一旦涉及到个性问题,不能不感慨。
作者写道:“一个人因为看到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更有重大的意义,只经过半小时的考虑就甘愿抛弃一生的事业前途,这需要很强的个性呢。”我们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更喜欢怎样的生活,却没有很强的个性去“笃行之”。在这里,我不愿说是缺乏勇气。因为勇气往往涉及自身,而个性却突出了与外界的关系。一个缺乏勇气做某事的人,通常被局限在自己能力、他人评价的圈子里,从而畏葸不前。而一个欠缺鲜明个性的人,即使有勇气,也很难会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来。因为前者出于自我局限,能够意识到这一问题加以完善;而后者却很难反省出问题所在,因为他被社会同化,对本可让人惊讶不已的事情也熟视无睹。当然,二者也并非毫无关联。或者,一个有极强个性的人,因为社会道德观的压抑,虽有改变现状的想法,却不敢逾越规矩。所以文中有这样的话:“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
也难怪孔子会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人的一生大概都处在被社会文明影响、塑造的进程中吧。如卢梭所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所以,当主人公离开文明社会,去岛上生活后,作者笔下的他性格并没有变化,却不再让人反感了,甚至令人不知不觉产生钦佩之情。当然,此书所涉及到的问题远远超出天才与社会的关系或者道德范畴,还有大量关于艺术美、人类情感的洞见。只是,读毕本书,我先前困惑的、两难的、十分局限的道德观,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