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秦归日一连数晚梦见了熊熊火焰,那狂舞的火舌瞬间吞噬了一座老宅。秦归日心里清楚那就是以前的"知梦堂",但梦境里的模样却似是而非。梦总有种别样的魔力,令人当时不觉得异样,哪怕里面的空间混乱,时间颠倒;而醒后回忆时却感觉怪诞非常。
明明是不知时日的大白天,站在"钟池"边仰望天空的秦归日,却看到了一颗流星划过,它坠落在屋顶上,火星四射。转眼间,这星星之火,就呈燎原之势。秦归日从小就惧怕火,童年时与小伙伴们一块玩耍,不知谁点燃了一团纸,扔在天井里头,虽然只是一团报纸,但猛然蹿起的火苗还是吓坏了她,她忙跑进厨房盛了一小盆水,端出去要灭火,由于紧张,力气又小,端着水盆的双手不住发抖,以至于水溅了一路。别的孩子都不以为然,照样嬉闹,只有她,慌忙将水兜头浇上火苗,哧啦啦,火终于灭了......她才松下劲来,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然而在此时此刻的梦里,她虽然也感到恐惧,却并未逃避,或者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迫使她面对,动弹不得。
钟池边的桃花怒放着,很快也被飞舞的火舌舔着了,花瓣被热浪裹挟着飞舞。奇怪的是,没有物品烧焦的味道,反而是一阵阵席卷而来的甜蜜花香,令人窒息。钟池的水倒映着这凄美的情景,平静如初,水面上忽然钻出一茎白莲,盛开的一霎那,一只凤尾蝶从花苞里钻了出来,甩开斑斓的翅翼,飞了……它飞到秦归日头顶,绕着她转圈子——总是在这一刻惊醒。
秦归日坐在床头,蜷起身子,抱住腿,头顶只有察觉到她起身而自动亮起的夜灯柔和的光线。她苦苦思索,重复的梦一定有它的含义,到底是在暗示什么呢?虽然她没在火灾现场,但偷偷调查过当时警方的结案资料,和知蝶的说法严丝合缝,结论都是煤气管老化,煤气泄漏引起爆炸,是意外事件。难道其中还有什么他们也不知道的猫腻?那么梦里的桃花、凤尾蝶和莲花,又象征什么?知蝶不可能潜入她的梦境,熟谙梦术的人都有一套自己的防御术,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密码。谁都不会泄露。只可惜,梦术师经常被自己梦境里的象征物所迷惑。
但有一点,提醒了秦归日。那桩意外惨案现场中心唯一的幸存者:庄星临。
庄梦生崇尚老庄,故为儿子取名“知蝶”,是出自“庄周梦蝶”的典故: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为物化。此典故与知梦堂本就有不解之缘,何况儿子降生前,他就梦见蝴蝶翩翩绕着知梦堂房梁翻飞,醒来就在案头宣纸上挥毫“知蝶”,暗中希望儿子能知人知己。他为女儿取名“星临”则取自唐朝杜甫的一首诗《夜宿左省》其中一句: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庄梦生非常喜欢这句诗里斗转星移月转楼廊的静谧之意,也希望女儿志存高远,淡泊名利。
庄梦生本名陈梦生,为登上知梦堂主之位,入赘庄家,娶了老堂主之女庄伶铃,也改姓庄了。但他并不真心喜欢庄伶铃,他心仪的女子是大学同学林犀,即使在婚后,他们还是秘密地交往。林犀不是梦术中人,个性善良软弱,非常爱他,虽隐约听闻他已成立家世,但他没说破,她也不想知道,也不敢问清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与他同居,做了他的地下情人。庄伶铃生下星临后,不久老堂主也去世,庄梦生没了拘束,更少着家了。但他也不忍心真正抛弃她们母女,只是这么得过且过地拖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长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多多少少传入了庄伶铃耳里,她本来一介大小姐,是父亲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从小就被含在嘴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无奈庄梦生把后脚诞下麟儿的林犀隐藏得极妥当,她找不到。于是每次见到他回来,她就与之大吵大闹,寻死觅活,庄梦生开头还内疚,哄哄她,坚决否认,后来也懒得理她了;她越吵,他就越冷漠,避之不及。最后,干脆搬出了家,偶尔逢年过节才回家露个面,看看女儿,算是尽责。庄伶铃气没处出,有时就发作在女儿身上。她一人带着女儿,脾气又急躁,心气郁结,久而久之,落下了病根,在星临刚读小学二年级时暴病而亡。庄梦生这才终于将知蝶母亲作为续弦正式娶进家门,比星临小了两岁不到的知蝶也跟着进了庄家,他已经有了将近八年的“私生子”身份。
当初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两段孽缘,打乱了两个孩子的人生,使他们日后的生活离父亲为之取名的希翼越来越远。
"导师的女儿,庄星临,她还好吗?"秦归日啜饮了一口矿泉水,看似随意地问,语气很平静,好像她只不过在问候一个久未谋面的普通朋友,朝阳为她的背影镶上了一圈金边,晨风掀动起她刚刚洗过、湿润的长发,庄知蝶愣了一下,暗暗叹口气,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了。当初他深思熟虑之后,将“姐姐庄星临幸存”这个秘密告诉秦归日之时,就一直在等待。
“姐姐她,也好也不好。或者说,她好像活着,又好像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到秦归日的身影微微有点颤抖,她没有接口,也没有转身。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当初她横刀夺爱,又企图篡夺堂主之位,却落得一场空,唉!”他毫不掩饰对同父异母姐姐的厌恶,但语词还算比较克制。
秦归日没有立即回应,如同之前祭拜唐关月一样,往事已经如烟,就算心里还有波澜,也只剩下残留的涟漪了。她深吸了口气,“她也受了那么多罪啊!这么些年,我们谁都过得不轻松。每个人都在挣扎。她现在住在哪里呢?”她转过身,面对庄知蝶,他不自觉地躲避了她的直视。
“在一家安静的疗养院。上次事故中,她的双腿都断了,脑部也受到严重冲击有大面积积血,不得不立刻实施脑外科手术;腿伤创面又严重感染,不得不截肢。不过,拜技术迅速发展所赐,差不多六年前给她安装了'再创'的义肢,已经能自如走动了。不过,比这更严重的不是身体上的创伤,而是这里----”他在自己心口比划,“和这里”又指指脑袋,“她经常独自待在房间里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什么也不说。不过,她本来也不怎么跟别人交流。现在都是智能医生查房了,她更不屑于理睬了。很难想象吧?她从前是那么活跃的一个人,无论说什么都很有说服力,让人不由得不信她。”他的眼里闪着光,半是羡慕,半是鄙夷。
秦归日不禁感叹:往往是你身边的人,离你最远。她隐约了解这对冤家姐弟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很多细节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何况那些都是私事,她不好过问。秦归日本来也是淡泊性子,不喜欢八卦,与多数喜欢家长里短、到处探听的女人截然不同。但不知为何,此时,她有些烦躁。
“如果你想看看她,我可以安排的。”他敏感地察觉到她细微的不快,小心地提出建议。
“不,暂时不用。”没想到她立刻拒绝了,“我想,我还没准备好见她。”她抱歉地向他微笑着摇摇头,“我现在去,她会不会以为我存心向她炫耀?尽管我的生活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现在还是别去打扰她吧!”
“秦姐,她如果有你一半豁达就好啦!”他幽幽地说:“她太执着,总放不下。”
“是吗?我豁达吗?”秦归日苦笑了起来,“如果我真那么放得开,也不至于拖到今日才回来。”他听罢尴尬地干笑几声:“其实,只要是真正的人,恐怕都难免执着。人的情感,是与人工智能的根本区别呢!”他岔开话题,正好此时,桌上的投影屏亮了,他看了一眼,“半秋来电,有生意上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