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天的遐思（散文）

文//郭有生

雷声猛然而作，似有巨物撼窗而来。我遽然扑至窗前，正遇着墨黑的浓云，猛然被金色的闪电撕得粉碎：那闪电刹那之间劈开黝黯天空，狰狞的痕迹却迟迟未消，仿佛苍天也被狠狠割裂而裂开一道长痕！一个“龙”字，却不知从何地蓦地闯入脑海，如一声神秘天籁，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心间。

闪电，那光痕如倒生的巨树根系，扎根于九霄，垂落于尘寰。它倏忽即逝，却在视网膜上烙下灼目的印记——那便是龙最初的模样。先民仰首于蛮荒大地，见闪电如金蛇狂舞，便以敬畏为刻刀，将缥缈的电光凝固为鳞爪飞扬的神兽：蛇身承闪电之曲折，鹰爪捕霹雳之迅猛，鹿角分叉如电光裂空，双目圆睁若雷火迸溅。这非凭空捏造，实是雷电在人类精神穹窿中的显形。

“龙”字脱口而出时，舌底便滚过一阵低沉的轰鸣。雷声自天际碾过，隆隆——隆隆——，这天地间的原始音节被初民捕捉，化作“龙”的称谓。那声音仿佛巨兽行于云上，鳞甲摩擦着星斗，吐纳之间吞吐山河。当风雨如晦，雷音如战车碾过苍穹，人们便知龙已苏醒，以声为名，宣告它统御四海的威权。

由形至声，最终则归之于司职。电闪刺破长空，紧接着那滂沱大雨果然就浇淋而落。龙那翻飞于云间、掌握雨水的无上神威，大约亦从这里出发凝炼而成吧？我们的祖辈，俯伏在苍茫而慷慨的大地上仰视，在雷鸣和雨声的协奏中，渐渐塑造了龙的无上神力：电光闪烁的霎时便是它的鳞甲辉耀，响彻云霄的霹雳则正是它威严吟啸；而雨呢，更像是自它身周垂落滋润人间的福泽——苍龙嘘气成云，布施沛霖，古老而朴素的敬畏之心，于此便也化为不朽的象征了。

龙迹总与云雾相生。每见电光破墨云，便似见龙首探出玄幕，须髯拂动间星月失色。它不屑显露全貌，只以惊鸿一瞥震慑众生。我摸索到尘封的典籍，见甲骨文中龙字形如弯折的电光跃于龟板之上，它赫然就是一道天光凝固于时间的骨髓。后世的《周易》中写道“云从龙”，直点破龙行雨施的职责核心。再翻阅汉代著作《说文解字》，许慎更是以精切的语言断言道：“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天地玄妙，竟都在这鳞爪飞扬的字词与光影中得以盘踞。

然龙性终被皇权所缚。帝王窥见雷电的威慑，遂披龙袍、踞龙椅，自封真龙天子。闪电本是自然伟力，竟化作人君权柄——皇帝翻手为云覆手雨，一如雷霆骤降，万民战栗。冯骥才痛陈此异化：“把神对人的威慑，变成人对人的威慑”，龙眼变作监视众生的瞳孔，龙爪化作压榨黎民的利器。

所幸龙魂未死。当二月二青龙星宿初升东方，农人知晓春耕伊始，龙已昂首布泽人间。乡野间锣鼓骤起，布衣汉子擎竹骨龙身腾挪起舞，龙身起伏如乌云涌动，龙首昂扬若破云闪电。舞龙者挥汗如雨，观者钻越龙颈求福，此刻的龙早褪尽皇权锈迹，复归成润泽大地的甘霖化身。

雷声渐密，雨势更急。我忆起《周易》乾卦的爻辞："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这何尝不是描述一场雷雨的全过程？乌云初聚时，龙潜于渊；电光初现时，龙现于野；雷电交加时，龙飞九天。古人观察天象，将苍龙七宿的出没与降雨对应，创造出"二月二龙抬头"的农事节气。龙掌管降雨，降雨决定收成，于是龙成了农耕社会最崇高的图腾。那些祈求风调雨顺的祭祀，那些雕刻在青铜器上的夔龙纹，都是先民对闪电的敬畏，对雨水的渴望。再细细想来，《易经》乾卦六爻，更将龙升华为精神图腾：“潜龙”蓄势，“见龙”初鸣，“飞龙在天”时不矜不骄，“亢龙有悔”处守持中道——这恰是农耕文明最深的智慧：敬畏天道，自强不息。

此刻仍然骤雨敲窗不歇，水珠急急泼洒，我豁然开窗——只有满天细雨轻舞，悄然滋润万物。远处迷蒙的水雾中，隐约有鳞爪翻飞、须角狰狞的形象悬浮在云端之上，盘踞于雨帘编织的幕布之间，守护着一切水泽丰沛的希望。古老的苍龙从不曾自心间彻底离开，它只是隐去真容，化入自然运行的宏阔法则里。于是我才懂得，当大地捧出累累谷穗之际，那些被光芒雕琢又被雨水洗亮的禾叶之上，不仅凝结着自然雨露，也沉淀着先人曾仰望苍穹时，最初刻下的龙形符号；闪电的光芒照亮了幽暗的苍穹，雷鸣的余音又在雨水浸透的大地上绵延不休——我们以敬畏之心从天上请得龙的名号，又以它灌溉地上的人间岁月，最后，那些“龙”字的痕迹已如生命本身的脉络般，深植于泥土之中。而后龙形的意象，便也蜿蜒辗转，终是化作人心深处对于万般生命源泉不可解说的敬畏，潜行于字画与烟雨之上，守护人间生生不息的水脉。它是劈开蒙昧的文明之光，是催发万物的生命脉动，更是镌刻在民族血脉中的精神密码：当我们在雷雨中昂首，便知自己是雷电之子，云水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