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下愈大,风亦不停歇,月被怒号的风雪吓得退却,天地笼罩在黑暗与冰冷之间。
绝崖之上,一道身影孤独伫立,将那风雪视为无物。
“出来吧。”
沙哑的声音就像他破损的黑袍,沧桑中带着疲惫,听声音,这人也许七十了吧,他抬手抹下兜帽,霎时间满头银丝乱舞,伴着白雪飞扬。
也许,他确实是个老人。
他知身后有人躲藏,可并未转身,凝望着山崖下数里外,他的注意力里不在这里,也无需在这里。
老者身后,远处的空间一阵模糊,少女身影慢慢显露。
她一身红衣似血,像是开早的木棉花;黑色的蛟头腰带獠牙尖锐,似是狰狞的花萼。狂风吹得红衣猎猎作响,齐腰长发束起,不断蹁跹,隐约间还能看到她那樱红的唇瓣,下一秒却又被风雪模糊了。只见女子单膝跪下,嗫嚅着嘴唇,万千言语只化作一句:“主上!”
不听那人回应,便也顶着大雪和寒风一直跪着。
过了半响,那黑袍老人发出一声叹息,开口道:“何必呢……”言语中尽是释然,“我已不再是你的主上,起来吧。”
红衣女子没有作声,紧了紧拳头,觉得,这天,更冷了。
黑袍老人继续凝望,如若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数里外似乎有一处村庄,若非目力极好恐怕是连影都看不到——这村庄实着小的可怜,只有十来户人家。
零落在此,似被遗落的棋子。
在那村落边缘,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木屋,在今夜深冬风雪的洗礼下不堪重负,塌了半座。而老者注视的,正是此处。
那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应出自某位抽象大家之手,整体歪歪扭扭,不知如何拼凑——长短不一的木板,大小不同的木桩,那不晓得谁家扔掉的半个门板,也是一并糊了上去。整个木屋千疮百孔,大风吹过只听呜呜作响,好似厉婴啼哭,雪花不要命的灌进来,叫木屋内外温度十分统一。见了这木屋,野外黑黝的山洞都会骄傲的笑出声来。
黑暗的木屋中,一少年瘫坐,左手边是木屋塌落的废墟,右手边是半人高的石台,中间不足一米的空位,他倒也能伸开腿。
黑暗寒冷中也不见他生火,就在那瘫坐着,少年侧着脸望天,无视雪花落入眼睛模糊了视线。他金色的头发上下翻飞,如同墙头被蹂躏的野草,他活像一具尸体——如果没有那晶莹美丽的眼睛的话,这是一双宝蓝色的大眼睛,潺潺溪水般透明,大海幽井般深邃,那是寒夜的中唯一温暖,那是少年活着的唯一凭证。
少年看着雪花打着旋飘进来,稚嫩清秀的小脸上不见一丝表情。他不知道自己入夜后在此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天亮,他只知道:老爹,永远离开他了。
就在不知是今天还是昨天的清晨,老爹去的安详,少年一脸平静的在村后埋了他,没有棺材,没有墓碑,在村民的指指点点中,面无表情的回到自家小屋——他没有哭,老爹不让他哭。
“作孽啊!咳咳咳,这石医生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一老汉咳嗦着摩挲眼角,不知是到底是眼泪还是眼屎。
“哎!石老先生多好一人啊!怎么收养了这么个白眼狼!你看他!一滴眼泪都没掉呢!”一个大妈双手插在袖子里,为表示自己的“义愤填膺”、“慷慨正义”,更是不顾严寒伸出一只手,指着少年叫嚷着,唾沫星飞了半米,活像个花洒,说完又将冻得通红的手赶紧塞回到袖子中。
“当初劝石老先生别收养他,老先生就是不听!”
“说不定老先生就是被他克死的!”
“还好林家的姑娘去……去帝……去学院了!不然迟早哪天也要被他克死!”
“扫把星!”
“白眼狼!”
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仿佛少年闯了弥天大祸,村民们叫嚷着、咒骂着。
少年不愿与他们有交集,沉默,愈发的沉默,向来都沉默,他没有解释,也没有怨恨,他脑中只是久久的回忆着老爹的声音,默默跪在老爹那并不起眼的坟前,闭着双眼。
就这样,背负上种种莫须有的骂名,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少年倚靠着半腐的木墙,干坐了大半夜,大雪把他覆盖。
他久久的凝望着群星隐没的夜空——没有一颗尘埃是属于老爹的。
这样颓废有意义吗?
没有,少年清楚的很。
可他还是不愿起身去做该做之事,像是半身陷入千年泥沼之中,只见挣扎,不见逃脱。或者,是那身陷沼泽之人,自己不愿走脱,甚至,宁愿就此身亡。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亮,那狂舞嘶吼了整夜的风雪都疲惫了。少年直起身子,麻布衣上的雪随之掉落。他抖了抖肩上半个人头高的雪,想连那糟糕的心情也一起抖落,然后摇晃着站起身来。
那一米四的个子,倒也符合他那稚嫩的面容了。不过,他今年十八。
若不是老爹亲口告诉他,自家不是矮人,可能他早就北上寻亲去了,想来他倒是可以过得自在一些——矮人身高普遍不超过一米五。
体内的源能开始迅速运行,少年的身子迅速温暖起来。他转身面向右手边的石台,用刚热起来的手拂去石台表面的落雪,落雪下是石台上铭刻的一个个晦涩难懂的字符。
整个石台清理干净,半米见方的石台表面上满是各种繁密花纹。少年手在腰间一抹,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黑石便出现在他手中。少年面无表情的将黑石放到石台中央,紧接着半透明的源能从少年手掌涌出,刚一探头便疯狂的向那黑石钻去,数分钟过后,周遭的落雪都因为少年庞大的源能而融化了,但那黑石和石台上的纹路都没有半分反应。
少年看着毫无波动的黑石,默默在左手大拇指上凝结出一小片锋利的冰刃,冲着右手心一划,鲜血飚出,飞向黑石。
少年眉头微皱,有点疼。
黑石于血液中沐浴,开始缓缓升腾,血液被尽数注进黑石。
几个颤抖之间,少年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向了左手那不大的口子,伤口越来越大,整个手心仿佛被撕裂,一张狰狞的大嘴正向外喷吐着血液,少年已面若金纸。
流失的血量明显大于黑石的体积,但注入黑石却全数消失。
少年只觉目眩,黑石开始颤动着缓缓旋转,通体闪烁着妖艳的红光,表面似乎有蝇头小字。整个木屋被映成血色,血液缓缓滴落在石台上,呈蛇形在表面蜿蜒。
一阵恍惚之间,少年只觉得,自己离老爹近了……要是老爹看见我这副样子,会不会拿烟斗敲我?
短暂的分神,只见那石台上的纹路尽数被鲜血浸染。一个个血色小字好似舞动翅膀的恶魔。
终于,功成。少年再无力支撑,晃了三晃向后倒去,恍然间,他看着黑石那大盛的红光,脸上却没见半分笑意。
也许一会,他可能就死了吧。
少年重重倒在拥挤的木屋里,脑袋磕到碎裂的木板,地上尖锐的机械零件直接刺入他的后腰,血液在身后蔓延,像是盛开的罂粟,渐渐爬满了整片雪地。
石台上方,一个深蓝色椭圆撕裂空间突然出现,本就是危房的木屋又颤了三颤,椭圆内银色电蛇乱舞着,下一瞬间迅速缩小直至消失,一个人形生物出现在了石台上空。
只听“嘭!”的一声,一道肉眼可见的血色冲击波袭来,那人结结实实的砸在石台上,一旁倒地的少年闷哼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
木屋内的红光随着黑石被人形生物压在身下而消失,黑暗再次袭来,深冬的寒风重振旗鼓,再次吹起冲锋的号角,木屋在摧残下嘎吱作响,木头崩裂之声时不时传来。
静谧之中,两抹微弱的红光自黑石冲出,落在少年和那人型生物头上,然后像融雪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石崖上,老者看着那小木屋亮起的红光露出了微笑,又皱了皱眉眉头,身后,红衣女子已经倒在地上,两眉皆雪,嘴唇铁青。老者叹了口气,道:“认了!认了!”回头移步上前将红衣扶起,布满老茧的手贴在女子后背,温暖的能量随之传输。
“主上……不必……”女子感受到老者接近,强撑开眼,声音细若蚊蝇。老者不言,女子不再开口,只是闭上眼睛,躺在其怀抱里,感受着他的气息,只觉得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
渐渐的,女子脸色好转,老者离手,红衣女子只觉体内多了个火炉,已不再寒冷。
适应了一会,女子勉强站起身,走到老者身旁,先是顺着老者的视线望去,她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然后就“理所应当”的看向了老者的脸——银白胡须微微颤动,那道道皱纹好似刀割,女子觉得自己的心在痛,不敢相信,十年未见,他竟从少年衰老成这幅模样……猛地再看向他的眼。
深蓝色的眼睛,深邃,明亮。
没变,他还是他。
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