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别驾张松进计于刘璋,其人生得额钁头尖,鼻偃齿露,身短不满五尺,言语有若铜钟。松曰:“主公可备进献之物,松亲往许都,说曹操兴兵取汉中,以图张鲁,则鲁拒敌不暇,何敢复窥蜀中耶?”刘璋大喜,收拾进献之物,遣张松为使,取路赴许都。早有人报入荆州,孔明便使人入许都打探消息。
张松到了许都馆驿中住定,每日去相府伺候,求见曹操。候了三日,方得通姓名。左右近侍先要贿赂,却才引入。操坐于堂上,松拜毕,操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又闻语言冲撞,遂拂袖而起,转入后堂。
左右责松,松笑曰:“吾川中无谄佞之人也。”忽然阶下太尉杨彪之子杨修大喝,观其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为丞相门下掌库主簿。此人博学能言,智识过人。松知修是个舌辩之士,有心难之。修亦自恃其才,小觑天下之士。
当时见张松言语讥讽,遂邀出外面书院中,分宾主而坐……松曰:“久闻公世代簪缨,何不立于庙堂,辅佐天子,乃区区作相府门下一吏乎?”杨修闻言,满面羞惭,强颜而答曰:“某虽居下寮,丞相委以军政钱粮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诲,极有开发,故就此职耳。”修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孟德新书》示之。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遂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修大惊曰:“公过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后人有诗赞曰:古怪形容异,清高体貌疏。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胆量魁西蜀,文章贯太虚。百家并诸子,一览更无馀。当下张松欲辞回。修曰:“公且暂居馆舍,容某再禀丞相,令公面君。”松谢而退。
操闻之曰:“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修曰:“此人可使面君,教见天朝气象。”操曰:“来日我于西教场点军,汝可先引他来,使见我军容之盛,教他回去传说:吾即日下了江南,便来收川。”修领命。
至次日,与张松同至西教场。操点虎卫雄兵五万,布于教场中,果然盔甲鲜明,衣袍灿烂,金鼓震天,戈矛耀日,四方八面,各分队伍,旌旗飏彩,人马腾空。松斜目视之。良久,操唤松指而示曰:“汝川中曾见此英雄人物否?”松曰:“吾蜀中不曾见此兵革,但以仁义治人。”操变色视之,松全无惧意。杨修频以目视松。操谓松曰:“吾视天下鼠辈犹草芥耳,大军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松曰:“丞相驱兵到处,战必胜,攻必取,松亦素知。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操大怒曰:“竖儒怎敢揭吾短处!”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杨修谏曰:“松虽可斩,奈从蜀道而来入贡,若斩之,恐失远人之意。”操怒气未息。荀彧亦谏,操方免其死,令乱棒打出。
松归馆舍,连夜出城,收拾回川。松思闻荆州刘玄德仁义远播久矣,乘马引仆从望荆州界上而来。先后有赵云、关云长殷勤接待,玄德引着伏龙、凤雏,亲自来接。松遂上马并辔入城,玄德设宴款待。张松和庞统都为玄德鸣不平,汉朝皇叔反不能占据州郡;其他皆汉之蟊贼,却都恃强侵占地土;惟智者不平焉。”玄德拱手谢曰:“公言太过,备何敢当。”
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并不提起川中之事。松辞去,玄德于十里长亭设宴送行。玄德举酒酌松,潸然泪下。张松说明投奔曹操被拒,刘季玉禀性暗弱,张鲁在北,时思侵犯,明公先取西川为基,然后北图汉中,收取中原,匡正天朝,名垂青史,愿施犬马之劳,并于袖中取出一图,递与玄德。玄德略展视之,上面尽写着地理行程,远近阔狭,山川险要,府库钱粮,一一俱载明白。松曰:“明公可速图之。松有心腹契友二人:法正、孟达,此二人必能相助。如二人到荆州时,可以心事共议。”玄德拱手谢曰:“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事成,必当厚报。”孔明命云长等护送数十里方回。
次日,张松见刘璋。璋问:“干事若何?”松曰:“松有一谋,使张鲁、曹操必不敢轻犯西川。荆州刘皇叔与主公同宗,仁慈宽厚,有长者风。赤壁鏖兵之后,操闻之而胆裂,何况张鲁乎?主公何不遣使结好,使为外援,可以拒曹操、张鲁矣。”璋即召法正、孟达二人入,修书一封,令法正为使,先通情好;次遣孟达领精兵五千,迎玄德入川为援。
刘璋府下主簿黄权、帐前从事官王累皆上前阻止,璋叱曰:“再休乱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夺我基业?”便教扶二人出,遂命法正便行。
法正离益州,径取荆州,来见玄德。呈上书信,力劝玄德攻取西蜀。当日席散,孔明亲送法正归馆舍。玄德独坐沉吟,庞统曰:“荆州东有孙权,北有曹操,难以得志。益州户口百万,土广财富,可资大业。今幸张松、法正为内助,此天赐也。何必疑焉?”玄德曰:“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庞统笑曰:“主公之言虽合天理,奈离乱之时,用兵争强,固非一道。若拘执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从权变……今日不取,终被他人取耳,主公幸熟思焉。”玄德乃恍然曰:“金石之言,当铭肺腑。”于是遂请孔明,安排妥当起兵西行。
是年冬月,引兵望西川进发。孟达接着,拜见玄德,说:“刘益州令某领兵五千,远来迎接。”玄德使人入益州,先报刘璋。璋便发书告报沿途州郡,供给钱粮。璋欲自出涪城亲接,主簿黄权入谏曰:“主公此去,必被刘备之害。某食禄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计,望三思之。”璋乃叱权曰:“吾意已决,汝何逆吾?”权叩首流血,近前口衔璋衣而谏。璋大怒,扯衣而起。权不放,顿落门牙两个。璋喝左右,推出黄权。权大哭而归。
璋欲行,李恢伏于阶前谏曰:“窃闻君有诤臣,父有诤子。黄公衡忠义之言,必当听从。若容刘备入川,是犹迎虎于门也。”璋曰:“玄德是吾宗兄,安肯害吾?再言者必斩!”叱左右推出李恢。
次日,上马出榆桥门,人报:“从事王累,自用绳索倒吊于城门之上,一手执谏章,一手仗剑,口称如谏不从,自割断其绳索,撞死于此地。”刘璋教取所执谏章观之,大怒曰:“吾与仁人相会,如亲芝兰,汝何数侮于吾耶?”王累大叫一声,自割断其索,撞死于地,后人有诗叹曰:倒挂城门捧谏章,拚将一死报刘璋。黄权折齿终降备,矢节何如王累刚。刘璋将三万人马往涪城来,后军装载资粮钱帛一千馀辆,来接玄德。
玄德前军已到垫江。所到之处,一者是西川供给;二者是玄德号令严明,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斩:于是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满路瞻观,焚香礼拜。玄德皆用好言抚慰。
法正密谓庞统曰:“近张松有密书到此,言于涪城相会刘璋,便可图之,机会切不可失。”统曰:“此意且勿言,待二刘相见,乘便图之;若预走泄,于中有变。”法正乃秘而不言。涪城离成都三百六十里,璋已到,使人迎接玄德。玄德入城,与刘璋相见,各叙兄弟之情。礼毕,挥泪诉告衷情。饮宴毕,各回寨中安歇。
璋谓众官,脱所穿绿袍,并黄金五百两,令人往成都赐与张松。时部下将佐文武官力劝,璋笑曰:“汝等皆多虑,吾兄岂有二心哉!”众皆嗟叹而退。
玄德归到寨中,庞统入见曰:“季玉虽善,其臣刘璝、张任等皆有不平之色,其间吉凶未可保也。以统之计,莫若来日设宴,请季玉赴席,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掷杯为号,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玄德不忍。言未已,法正入见,正曰:“明公差矣。若不如此,张鲁与蜀有杀母之仇,必来攻取。明公远涉山川,驱驰士马,既到此地,进则有功,退则无益;若执狐疑之心,迁延日久,大为失计。且恐机谋一泄,反为他人所算。不若乘此天与人归之时,出其不意,早立基业,实为上策。”庞统亦再三相劝。正是:人主几番存厚道,才臣一意进权谋。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罗贯中《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