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回家

奶奶老了。

她呜咽,用模糊的言语说要下床。爸把她抱下床,放在沙发上,捡了两床被子和枕头塞进她身体的缝隙。那些缝隙曾经是饱满的,都是粮食堆砌而成的肉。如今肉都没有了,被岁月吃了,被岁月啃的只剩下一副白骨头,和外边的一层老皮。

我看着爸努力地塞着,看着一个礼物在被精心包装,好像要送给谁。要说送给谁,大概也就只有老天了吧。

刚把她包装好,她又支支吾吾地说,要回床上,想睡觉。爸说,你就躺在这睡吧,躺床上躺久了不舒服。眼看着这点愿望爸都不肯帮她实现,她竟然哭了起来。毫无声息的,她哭得毫无声息,这一点也不像她。她总爱发出凄厉的嚎叫声,在我们都熟睡的黑夜,绵延而悠长。有时候我以为那是梦,是我的梦,或是她的梦。梦中的她痛苦不已,渴望有谁能陪伴在旁。为了确认那个人的存在,她只能嚎叫,以换取一声熟悉的回应。

爸抽了两抽纸巾,给她擦了擦泪,然后把纸巾丢进我身下的垃圾桶。我望着她,心想,她的眼泪是不是刚随着眼角落下,就被皱纹分散了开去,像一条河的源头,水流淌着,流着流着便朝向不同的岔道去了。就像她养育的几个孩子,啃着时光的果子长大,然后走上了个各自的路。

如今爸已沿着这条路走了回来。

在我无所事事写着读书笔记的夜晚,爸一条信息让我慌乱起来:悠,快回家吧,我们回老家。我立马把烟掐了,合上电脑,匆匆收拾衣服,洗了个澡。洗完刚好爸也回来了,他紧跟着也洗了洗,然后我们就趁着夜色出发了。

一路上都很安静。我们的对话简短,似乎有意不去触碰一些柔软的地方。我问爸,不是下午还说情况变好了吗,爸说,那是回光返照啊。他的语气带着焦急,还有一些责怪,好像在气,气所有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除了他。

在我半梦半醒中,我们停了几次车:吃了一碗泡面,上了两次厕所。我害怕高速沿途的服务站,我宁愿车子永远不停。每一个服务站都充斥着丧尸一般的人们,他们涌进厕所,惊起一片乌黑的苍蝇,就像;他们涌进商店,里面就是新鲜的血液,尽管售价高得不可思议,但他们依旧臣服,因为那是本能驱使。车停了,于是我也成了丧尸,被本能驱使着向前走动。然而我更害怕的是,在我下车过后,我会被永久地遗弃在那里,被困在一群嗜血的丧尸之中,被迫成为一辈子的毫无思想的存在。于是,在我们捧着泡面,坐在冷冷黑夜下吧唧着嘴的时候,我感到了无限的凄凉。

也许是死神看我们太过可怜,这一次,他什么都没带走,包括他留下的恐怖气息。我几次蹲在大伯家厕所的坑上,望着坑头一个不知名的东西。终于在我拉肚子的一次,我看得异常清楚:那是个被横刀切断的鸡头。它闭着眼睛,脸色青白,青白之下是残留的血肉,在脏水的浸润下开始失去颜色,愈发透明。时不时有苍蝇停留,又被腐臭逼走,再被腐臭吸引。我死死盯着那只紧闭的眼晴,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爷爷,因为他们的眼睛很像。

那时并不像这次,得知了什么消息便能彻夜赶得回。那年赶回来时,爷爷已经死了。我们一家三口是怎么赶回来的我已全然忘记,唯一深深刻进我瞳孔的,是躺椅上那具瘦到极致开始发泡的尸体,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大得好像能吞掉什么似的。爸用手缓缓把他的双眼盖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给他戴上。

我的几个姑姑和奶奶环坐在躺椅旁,对着天哭喊着,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各种嘈杂声同时朝我扑来,像个罩子把我罩住,我在其中竟然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仿佛身在一片宁静的绿色田野中,望着被泥巴裹住的爷爷,望着他闭上了眼,望着他缓缓下沉。

是爸和我两个人把爷爷的墓给封上的,用砖块和水泥,抹一块,填一块,封上的。爷爷还是在年轻的时候就在后山上选了块地,挖了两个洞,给自己和我奶奶。我站在棺木边上,看看陌生的亲戚们猛的把棺盖盖上,灰尘“噗”的被挤了出来,洒在灯下,像光晕。我跟着唱歌的队伍,走过山和人家,人们笑着打声招呼。我看他们奋力把棺材推进小山洞,点燃炮竹,那一天,我的世界只有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指着爷爷旁边的那一个小洞,那是干嘛的,爸说,那是给奶奶的。我看见老屋后面有一架棺材,我问爸,他说,那是给奶奶的。我抬头望望,墙上挂上了两张黑白的大相片,爷爷和奶奶。如今,那个小山洞已被肆虐的杂草盘踞,那一口棺木不知道放去了哪里,那两张相片被日复一日的灰尘蒙蔽。而我的奶奶,也老了。

生命也许有这样一种韧性:它熬得过寒冬的雪,却困于酷暑的飞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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