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收錄於魯迅小說集《徬徨》。小說主人公魏連殳是一個因孤獨而毀滅的人物，與「我」——申飛有著精神上的相似性，與作者魯迅同樣有著精神上的相似性，與當時的一大批先進知識分子有著精神上的相似性（如小說中提到的郁達夫1921所著《沈淪》），苦悶壓抑，孤獨徬徨。但魏與申又有著不同之處。我認為，魏與申即為魯迅心中的兩個自我，他們一個走向極端，先自我毀滅其精神，後自我毀滅其肉體；一個更加沈穩，對社會的包容心也更強。小說通過魏連殳與申飛的三次談話，集中表現了魯迅對於生命價值的思考與內心的矛盾。我從魏、申的第二次對話中提取出本文要探討的問題：魏的孤獨究竟是自己走進人群就可以化解的，還是代代相傳的宿命呢？我認為孤獨並非魏連殳的宿命。
孤獨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由自身性格造成的孤獨，一種是環境造成的孤獨。魏是當時一大批先進知識分子的精神代表，他們的孤獨，都屬於環境造成的孤獨。我們可以從本文的寫作背景略窺一二：1925年九月到十月之間，正值五四落潮。1923年，魯迅與周作人兄弟失和，搬出了八道灣住所。再有，魯迅因過於苦悶而肺病復發。生存環境之艱難、理想的近乎幻滅、親情的惡變和疾病的折磨，使魯迅陷入了孤獨的深淵。從五四落潮的社會根源看，舊思想仍然根深蒂固，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仍然沒有改變，帝國主義、封建主義、軍閥主義仍然在壓迫國民彎折的脊梁。根據唯物辯證法原理，新思潮作為初萌芽的新事物，必然會受到舊勢力的頑固抵抗、頑強阻撓。在近代中國漫長的社會改造中，許多人相信了孤獨是一種宿命。
「孤獨是人的宿命」的觀點似乎很常見。尼採曾說：「孤獨是每個人的宿命，也是一個人的狂歡。」周國平曾說：「孤獨是人的宿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夠改變我們的這個命運。」在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羊皮卷記載著布恩迪亞家族世代孤獨的宿命，在時局的動蕩中，沒有人能逃出孤獨的輪回，這與《孤獨者》的情節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魏連殳的祖母大殮時，他像一匹受傷的狼在曠野中嗥叫。魏大殮時，申飛隱約又聽見了長嗥。首尾長嗥的銜接，象徵著死亡的輪回，又或許是孤獨的輪回。唯心主義宿命論認為，在人類諸多的神秘變化的命運現象中存在著一些定數。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宿命論的觀念也十分濃厚，譬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宿命論有時令人得到安慰，不再去逞強；有時卻令人絕望，否認一個人奮鬥的價值，成為一個人消極的藉口。
魏連殳的孤獨，固然有社會環境的成分在裡面，但他關於孤獨代代相傳的論斷，我認為是一種消極的藉口。申飛說魏連殳親手造了獨頭繭，魏卻說，獨頭繭的「絲」是從祖母那裡繼承來的。根據文章對祖母的描述，祖母是在魏連殳的親祖母去世後嫁到家裡來的，終日終年地，機器似的做針線。連殳父母早亡，祖母獨自把連殳撫養長大，晚年又染上重病。在那個年代的中國農村，婦女地位本就低下，續弦更加如此。更何況家務繁重卻無人分擔。由此可見，祖母的孤獨似乎的確是她，也是一部分舊中國農村女性的宿命。但魏連殳不同，小說的背景是「中國的興學雖說已經二十年了。」他是寒石山唯一出外遊學的學生，他是新派，是人們眼中的「異類」。因此我認為，魏連殳所在的時代與祖母所在的時代是有根本區別的,魏繼承祖母的命運是沒有道理的。那麼，魏連殳何以孤獨致死呢？
儘管新思潮早在二十年前就已在中國滲透，但興學在中國畸形發展，沒有肥沃的生存土壤。對大多數民眾來說，魏連殳愛發議論，清高狷介，藐視世俗，他不過是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不過是軍閥御用文人們在報紙上攻擊的對象。他起初是保有希望的：本性善良的孩子，或許還能救中國。當他發現孩子們根本不值得信賴，甚至自己被學校辭退時，他認同了自己的孤獨是一種宿命。在窘迫生活的摧殘之下，他選擇了最殘忍的復仇方式，亦或是對生計的一種妥協：成為大帥的顧問後，去壓迫那些曾經壓迫他的人。這樣的復仇，魏付出了精神扭曲、信仰淪陷的代價，如果孤獨是一面洶湧的海，這樣的代價，無非是將自己推入海底的裂縫，最終在自我麻醉中死去。
在魯迅的人物形象塑造中，魏連殳是一個充滿了黑氣和冷氣的人，魏連殳出場時，眼睛在黑氣里發光。在中國文化里，「黑」的含義是不吉利的，黑代表著死亡和沈寂，因此我認為小說一開始就在暗示魏連殳是一個負面形象。魯迅曾在《熱風》中說：「願中國青年擺脫冷氣…………有一分熱，發一分光…………不必等候炬火。」雖然魏連殳在人生的道路上沒有看到炬火，卻也進一步拒絕了發熱發光，最終在冷氣中死去。《孤獨者》固然是先進知識分子在孤獨中徬徨的呼聲，但絕不是在說孤獨是一種宿命，而是一種警示。越是孤獨，便越要在孤獨中要飲泣吶喊，痛罵陳腐朽敗，要從「獨頭繭」里掙脫出，要脫胎換骨，破解所謂「宿命」。
小說中另一個主要人物叫作申飛，是魯迅先生曾經使用過的筆名。申飛較之魏連殳，不同之處在於申飛不認為孤獨是一種宿命。正如魯迅較之魏連殳，都曾在孤獨中徬徨過，都曾在暗無天日的鐵屋子里看著熟睡的人們將要從昏睡入死滅。魏連殳最終選擇與他們一起昏死，魯迅也許也動過這樣的念頭，也曾感到暗無天日，但他最終選擇了用吶喊去喚醒臨終者，用利劍去挑破臨終者身上潰爛的膿瘡。
孤獨並非魏連殳的宿命。如果對孤獨的宿命深信不疑，那麼就的的確確陷入了精神死去的宿命。
創作於2021年10月 湖南 長沙 張公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