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路经花店的时候，不经意间瞥见店堂里那一束束黄灿灿的菊花，猛地又想起了我的外婆，她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了。

      外婆早年就患有严重气管炎，八十岁以后的她就像一张悬在枝头的老叶，每一阵风来，都会使她颤几下，几欲凋零。前年初秋，八十六岁的她终于被一阵台风吹落了——她在台风中摔倒后再也没有站起来，我们所有人担心的事最终还是无可阻挡地发生了。
      那时，本来我和母亲说好，星期六去看望外婆，可星期五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母亲在电话中哽咽着对我说：“你外婆已经走了。”曾经每次去看外婆，临走时外婆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话就是：“你要常来啊，多让我看看啊！”可是在外婆临终前的日子里，我竟没能再让她“看看”，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坐在外婆的灵堂边，母亲跟我说着外婆临终前的一些琐事，她说：“你外婆这个人哪，一辈子要强，对别人总是那么关心体贴。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硬撑着把她走后小辈们黑纱上别的各种颜色的绒线都一一地准备好了。还多次关照，‘你们姐妹多，要多做一点“元宝”烧给我，万一在那边遇到可怜的人，我可以给点他们'”。我默默地不停地折着“元宝”，此刻，能够寄托我的哀思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这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梦到外婆，梦境大都相同：我去外婆家，在大门口叫一声“外婆啊——”，外婆便笑呵呵地从屋里出来迎我；离开时她把我送到路口，走了好一段路后再回头，见外婆还在那里站成一塑依依目送外孙女的雕像。梦中的我常常惊喜：谁说外婆走了，她没走，她还活着！可是醒来后才恍悟——此梦已永难成真。我告诉母亲我的梦，母亲说：“你外婆活着的时候把每个孩子都当宝贝，你们感情深，想她了，就做梦了。”
      几乎世上所有当外婆的都是充满了慈爱的，可我总觉得我的外婆对外甥们的百般疼爱更胜人一筹。外婆共有十四个第三代，孙子也好，外甥外甥女也罢，她都不偏心。小时候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我和表兄妹们都会聚集在外婆家大闹天宫。舅舅是个书谜，喜欢买书，特别是古典小说、武打小说以及各种连环画，只要书店一有新书，他就会在第一时间买回来，舅舅为防新书“不翼而飞”，往往把自己还没看够的新书藏起来。但我们一去，外婆就会悄悄告诉我们：“舅舅又有新书啦，我去‘偷’来给你们看啊。不过你们不能带回去，舅舅还没看完哪。”俗话说“强盗女儿贼外甥”，外婆的话我们总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舅舅的那套齐鲁书社1980年出版的《封神演义》至今还在我的书柜里放着。
      那时外公在药店工作，也算半个老中医，所以无论哪个孩子病了，外婆都会接过去亲自护理，外婆家几乎就是我们这些表兄妹的疗养院。表兄妹中又数我和弟弟的身体最弱，弟弟患有先天性两尖瓣缺损，生下来几天后，医生摇头说：“这孩子，很难养大。”父母亲作好了思想准备，又生了妹妹，而外婆偏就不信，把弟弟接回家当小儿子般抚养成了帅小伙后才把他送还给我的父母。我十岁那年得了急性肾炎，从苏州儿童医院出院后，在外婆那儿一住就是半年。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只能吃淡食，胃口很不好，外婆便每天换着花样给我做菜，斩炖肉、青蒸卿鱼、炒猪肝、腰花汤、荷包蛋、白斩鸡……这些菜连小表弟——外婆唯一的孙子都不能吃一点点；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常常把我冰冷的脚搂在怀里焐着……。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又生了一场病，一个多月的病休时间仍然是在外婆的精心照料下度过的。……
      表兄妹们各自成家以后，依然隔三岔五挈妇（夫）将雏地去外婆家热闹，第三代聚在一起打牌、搓麻将，外婆则从她的橱柜里拿出儿孙们给她买的各种零食，乐呵呵地逗弄着她的第四代……
      这点点滴滴，汇成了一条爱的溪流，潺潺地流在我们所有人的中间，把我们心地上的善良、友爱、孝悌滋养得郁郁葱葱。
      邻居们常常羡慕外婆：“老太太啊，你的福气真好啊！”外婆的福气的确很少有人赶得上。她八十岁以后，舅妈担心外婆晚上起来磕着跌着，索性把床搬到外婆的房间，这一睡就是六年多，外婆常对人说：“要是没有这个儿媳妇啊，我早就不在了。”我父亲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是给外婆送早点，有时几个小笼包，有时一碗小馄饨，有时一个菜饼。三姨每晚都在给外婆洗漱完了以后才回自己家。我离外婆最远，但每次回老家，看望外婆是头等大事；有时出差时间匆促，我宁可不去父母那儿，也必去看一看我的外婆。
      外婆在子孙们心目中的地位与贾府中的那位“老祖宗”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因为我们孝她敬她爱她老人家，不为别的，只是出于纯粹的乌鸦反哺。她老人家给我们的不是物质财富，而是人世间最可贵的东西。
      去年春节去给舅舅拜年，走进外婆曾经住过的房间，空荡荡的，唯剩外婆的那个旧藤椅，以前每次去的时候，外婆都会把它让出来：“来，坐这里，这里舒服一些。”她自己则坐到床沿上，然后笑眯眯地和我聊天，如果我一个人去，她常常会问“逸好吗？她功课怎么样啊?”“培刚工作忙吗？叫他不要累着了”“最近有没有去看看你的公公婆婆？”……
      今年春节回去的时候舅舅一家正巧都在我父母家，我便没有去舅舅家，我不知道下一次再走进外婆的房间的时候，心头的空落是否会好一些，可是再去舅舅家的时候已经没有外婆叫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不在了，娘舅买个鱼来烧……”这首幼年时代最熟悉最喜欢的歌谣，现在听来恰如一首哀歌。
      前几天，摔伤卧床的父亲对我说：“你外婆也来看过我了。你舅舅来看我的那天晚上，我就梦到你外婆了。”

      也许天堂的外婆，你是真的有灵的吧！但愿！但愿！
                    20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