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向来是学生们的死穴,非到万不得已,不进为好。这次不同,作为理直气壮的原告,我是绝对的旗帜鲜明。我将鲜明的旗帜甩在了老师的办公桌上。电视剧的情节,同样的情况下,怒气冲冲者都会受到呵护与安慰,周围的人往往忙着给他捶肩捏腿,端茶倒水,并且关切的询问事件的来龙去脉。电视,少看!
姓赵的老头先是一楞,看了看躺在桌子上的裤衩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光腚猴”,似乎明白了什么。注意我的用词,似乎。玩数字的严谨的人,此刻却做了一个逻辑简单,极其草率的决定。他和那个邢老师对了下眼色,一人抽一根荆条,向我走来,妈的,我可以后悔吗?
姓邢的老师,出名的狠,打学生像打皮驴。没办法,脾气使然,据说他打自己儿子也这样。荆条是拧细的那种,抽在身上那是一抽一绺儿包呀,钻心疼。就这俩人,你抽一下,我抽一下,拿捏着音乐式的节奏轮番进击。他们坐着我站着,他们笑着我哭着,他们打着我承受着。一双小手顾上不顾下,顾左不顾右。这个情节现在依旧历历,我再次看到那个赤膊的小男孩无助的站着,身体上布满了大蚯蚓样的条状红包;他低着头含泪抽噎着,对面的两位,不助手的笑打着。时间持续了一个小时,也就是说,为了教训我,他们辛苦地加了班。终于,我浑身布满伤痕被释放了出来。我没做任何的停留,而是飞毛腿一溜烟窜回了家,跑进牛屋,套上我的长裤长褂。我怕被爷爷看到。他最疼我,脾气是十里八村出名的火爆,如果知道我挨了他们的毒打,非带着我几个膀大腰圆的叔叔,抄了他们的家不可。这件事我一直守口如瓶,直到爷爷过世。
我似乎又听到荆条抽到我身上清亮的声音,但是你让我恨他们两位老师,恨不起来。教数学的老头,他老人家应该也已经过世了吧,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位学生。至于那位姓邢的,据我所知五毒俱全,希望他能回头是岸,应该也上了年纪了吧,更希望他能保持健康。我们见过几次面,从他的眼睛里,我能看出心照不宣。
一起上学的同学,我能记住的也不多。我7岁上一年级,村里人都劝我奶奶,7岁太小了,懂个屁,瞎费钱。我奶奶讲,跑着玩呗,没指望学到东西。班里最大的一个12岁,听说坐了4年龙。我们把留级称作坐龙。一般留级2年以下(含2年)叫坐小龙,留级3年以上(含3年)叫坐大龙。显然这位同学是坐大龙的。他有细高的个子,精瘦的脸,炯炯有神的眼睛,七分裤是长裤改的,踩着一双千层底黑布鞋。我们都叫他大个子,又是坐大龙的,所以大家都怕他。他学习很差劲,不善言谈,却不欺负别的同学。有一年的秋天,我看到他在东沟沿放羊,抱着个长鞭,还是那副打扮,头发长了很多,跟他讲话他也爱理不理,后来才听说家人让他退学了,那以后再没见了。
郭长伟还记得吧。很多年后同学在一起聊天,哈哈大笑,当然记得。小肚子吃的圆圆的,语文老师经常说他,看你吃的跟个石磙似的,除了吃还知道啥。我们喜欢看香港武打片,也喜欢在课间模仿,一方演好人,一方演坏人,郭长伟通常演坏人,他乐意演,因为坏人武功高强。现在导演喊开始,都是艾克辛,我们那会就一句”香港武打片,越打越激烈“,直接开干。也有规则,不准真打,不准骂人,不准哭,否则下次都不跟他玩。长伟的特点是打斗过程中自己配音,拳脚碰撞声,刀劈斧砍声,一应俱全,多么全能的神呐。坏人通常是挨揍的角色,这是规矩,所以大家一哄而上的时候,不准真打的规则就不存在了,拳脚落在长伟身上的时候,他也会疼,但不会恼,笑呵呵就过了。我很少见他哭,小脸冻的发红,有点皴裂,一看就是农村劳作惯了的孩子。他性格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是好好好,不跟别人争,也没有心机,跟他在一起,有种老大哥的味道,这种味道现在亦然。他是农村最普通、最朴素的代表,父辈的传统他都继承了下来,终究他要归于农村的文化里去。我记得他走的时候,还是那身标配:很久没洗的校服,鸡窝样的头发,胖而松弛的脸,眯着眼睛,笑笑的面容,脚上的回力运动鞋似乎从没换过,这就是他吧,我的老同学,我的老朋友,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