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有声
窗外,下着晚秋的最后一场细雨,我在病房里听老伯讲故事。
老伯来的第一天,我没有问他是哪里人,我不是多话的人,微笑点个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老伯是开朗的人,病房里都是他和保姆说话的声音,我就静静的听着。
第二天下午,我主动问了他是哪里人。
“大埔人”,老伯笑着。
“我也是”,我也笑了。
“大埔哪里”?老伯扬起了声音。
“百侯”,我骄傲说出家乡的名字。
“嘿嘿,我也是百侯”,老伯又笑了。
“百侯哪里?”
“城龙得,知道吗?”
“知道知道,那启俊叔您认识吗?”我把那附近仅认识的俊叔搬出来了。
“很是认识了,回去都有见的,他的儿子还是高材生呢……”
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我没有想到,在这“异地他乡”,病房里居然遇见百侯乡亲。
我更加没有想到,老伯还参加过抗美援朝。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永远忘不了的战争”,老伯坐在床沿说。
老伯告诉我,1950年10至1952年11月,足足二个长年的朝鲜抗战生活。
那时候他是工兵,就是保证负责运输援资的道路通畅,清理路面填埋路坑,是生死一瞬间的工作,每天飞机就在头顶上轰轰地盘旋,上面的飞机见到什么炸什么,运气不好的几秒就呜呼了,每天都惊心动魄。
“美国佬忒坏,驾驶飞机一流,居然可以顺着高压电线杆下来轰炸,只是瞬间就炸出了直径三十公尺深十公尺的大坑,每天晚上还安排四架飞机巡视,上面的机沿挂着信号弹灯,照亮整片夜空,如果有目标,最下面的飞机就负责轰炸……”
“有一次,负责运输物资的司机正在路上小心行驶,冷不丁炸弹丢下来,车子当然烧焦,躲在不远处的我们把司机抬出来,人成了黑炭,也不知道他姓名,来自哪里,就在旁边挖了个坑把他埋了,他的英魂和这里的土地融为了一体……”
“有时候敌人的飞机驶得极低,暗陬的我们明明看见咬牙切齿的敌人,手里紧紧握着“家伙”也不敢主动攻击,因为后面还有无数的飞机和敌人……”
“今天,抗美援朝七十周年喽!”老伯感叹了一句。又告诉我:“前些时间,中央发给我的抗美援朝的证已经摆在家里了。”
“当兵,参加抗美援朝,去广州读大学,从广州徒步去海南岛,在国防工事上班,修海边坑道,抵御战争,还差点分配到北大荒……”
“后来,因为喜欢作曲喜欢音乐考取汕头汉剧院,后又分配在咱梅州汉剧院工作,教授级别,一直到退休,居住在汉剧院里,老伯还说出让我吃惊的退休金。”
老伯娓娓道来他不平凡又神奇的一生。
老伯身材高大,长方形脸,头部发型是毛主席版,说话声音宏亮,露出一口好牙,吐字清晰,坐姿笔直,老伯告诉我,他姓丘,今天87岁了,属狗的。
丘伯问我在百侯从事什么工作和家庭情况,我一一回答了,我笑着说:“若您回百侯,一定来喝茶,吃腌面吃肉丸…”
丘伯说当然,又说了:“我早餐可以吃四两面,甚至一整天吃面都行。”
我问丘伯为何来医院,丘伯说前几天感觉右肚角有点痛,所以来医院。
“可是,您拒绝了医生的各种检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疑惑,这个丘伯有点孩子气,护士让他打针他不打,让他检查不检查,那还来医院干什么?
“哈哈哈,那些检查都是无用的,来到这里,又是彩超,又是核磁共振,这与我肚子有什么相干?又说CT检查出来我的肝可能有点问题,要我肚子里穿刺勾出一点来化验,我心里想,还化验什么,如果化验结果是癌症,甭说医生,就是再世华佗、神仙菩萨也救不了,如果化验检查没有事,那我不是白白挨了一刀?”丘伯朗声解释。
“我明天就申请回家去,回家去,”他扭头对他的保姆又望着我们说。
第二天早上,他向医生提出出院,医生也拿阿伯没有办法,医生同意了。
医生用丘伯保姆的手机走出病房向他儿子汇报了:“阿伯回去后,您最好劝说阿伯再来住院做手术,不然以后肝那里的小东西长大后会爆炸……”
保姆回到病房转达了这个消息。
丘伯一听,朗声笑了起来:“会爆炸?我还怕会爆炸?这个小东西十几年前检查就有的,我不还是好好的?”
“您别笑”,保姆忍不住也笑着。
“我才不要什么手术,我不要,我回去保守治疗。吃溪黄草,白花蛇舌草就好(这句话重复好几遍,好像是灵丹妙药一样),那比什么手术都好”,丘伯又是朗声说道。
“您不怕?”保姆说。
“怕,我怕什么?”
是的,他的表情和笑声告诉了我们,这位脸庞刻满岁月痕迹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捡回大命喜欢汉剧的八十七岁老人对世事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那不是白折腾?”我接了一句。
“不折腾,家就在这附近,嘿嘿,来过几次这里了,四十几年前胃切了五分之三,就在这医院做的”。
丘伯换下病服走了,把朗声丢在了病房里。
真是有趣的老伯!
我弯腰拾起了他的朗声。
2020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