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包罗万象,一个个小家组成了社会,姿态万千。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过时暗淡。
我想把这个家发生的一些事,记录下来,有些事情或许无需记录,多年以后也是刻骨铭心,但是有些事情不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或许等我老了,这些琐事就会被埋没了。
奶奶篇
爷爷奶奶以前居住的房子是那种土坯房,和三叔居住在一个大院里(以下称老院)。这是一个家庭封建很重的大家庭。只有我三叔生了个儿子,我家和二叔家都是两个女儿,自然我们两家很不受待见,况且二叔家的女儿还是二婶再嫁时带来的,严格意义上讲,二叔没有孩子。
老院中间长了棵很大的婆枣树,夏天经常给我做秋千,之后就给三叔家儿子承志绑秋千,所以时间久了磨的光滑,树枝也渐渐长成了棵歪脖子树。夏天的时候,枝叶繁茂,带着甜蜜的枣花香,风一吹,阴凉面很大,很是享受。那时候我还小,父母很忙,我就天天去奶奶家蹭饭吃。一次我整赶上奶奶和三婶在吃凉拌苦瓜,还滴了香油,我忍不住洗了把手,也吃了起来,婶婶见我也吃,就把碗拖到了她和奶奶中间的位置,我只好去吃别的菜,待她和奶奶吃完了,又把晚推到了我的跟前儿,见底的汤汁,清汤寡水……
树旁边有个很大院子,爷爷爱鼓捣些花草,奶奶爱种菜,这里就承载了他们所有的兴趣爱好。周围还有3棵同样很大的婆枣树,到了夏天郁郁葱葱,站在里面甚是清爽。我六岁以前常常随爷爷进去寻摸些果蔬吃,有草莓,石榴,番茄,黄瓜当然还有不可忽视的婆枣,吃不到水果就去偷摸地去摘些花,有夜来香,红石榴花,月季,当然还爷爷最爱的牡丹花。等我堂弟出生了,就很少准予我进去了,这好像成了他的专属特权,在里面吃到了什么,摘到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唯一知道的是他很开心,听他那笑声就知道了。有一次,爷爷奶奶带着承志去走亲戚去了,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久违的院子里,花花草草不舍得动,我把目光转向了奶奶不久前腌制的萝卜罐子上。我把她的萝卜一股脑儿地全给她扔到了地上,又把盐水给倒了出来,白花花的大萝卜占了土,活脱脱的像刚出锅的饺子落到了地上一般。之后心虚的我又给放进罐子里了。那天爷爷奶奶回来之后,并没有发现,还是发现了没有声张?我不得而知,总之等我快把这件事忘记时,奶奶把一盘切好的白萝卜丝端上了餐桌,没怎么洗好,还有点牙碜。奶奶见餐桌上的人仅仅是尝了尝,不动声色地说了句:自己腌的萝卜自己吃。我没敢吱声,只顾着吃碗里的粥。
夏天的时候,我很喜欢躺在地上的凉席上,枕在爷爷奶奶旁边,迷迷糊糊听爷爷讲牛郎织女,奶奶一边抱着承志,一边给我扇扇子,赶蚊子,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
奶奶的房间里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大方桌,两把关公椅,正堂上挂着儿孙满堂的壁画,很是威严。我爸爸妈妈,除了每月交养老费,其它时候很少去奶奶家。爷爷奶奶也不待见我爸爸,听老人们说,奶奶把我爸生下后就扔给我祖奶奶了,所以我爸爸跟奶奶不是特别亲,连脾气秉性也不大一样。相反的,三个儿子里面最喜欢我三叔。而我爸妈很少去奶奶家的重要原因之一还是因为我三叔。
那年我爸妈做生意挣了点钱,就想着在镇上开个小店,也算是稳当点,不用到处跑生意了。我三叔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消息,开天辟地头一回地买了点酒,还给我买了点水果拎着去了我家,那晚哥俩聊了很多,中心意思就是,我三叔想入股,和我爸一起做生意。毕竟是亲兄弟,爸爸抹不开面子最后也就答应了。待三叔走了之后,我妈不同意我爸的决定,俩人还吵吵了一顿。结果还是没能拗过爸爸,我妈无奈地说了句:早晚得出事。
果不其然,店铺开张后不久,我三叔贪便宜背着我爸往店里引进假冒伪劣原料,被工商局的人查了,赔了好多钱。那段时间三叔跟我爸玩失踪,等事情都解决完了,他又回来说,这店开不成了,把钱分分吧,散伙!这个节骨眼上店里哪儿还有多少钱呀。三叔可不管那些,硬是把当初入股的钱和没出事之前盈利的钱都给要走了,临了说了句,剩下的钱是我雇你们两口子。我妈气得暴跳如雷,说什么也要去找爷爷奶奶,让他们主持公道。硬是让我爸给拦了下来,亲兄弟,真撕破脸了给外人看笑话不是?
结果三叔家富裕了,我们家一夜回到解放前了。爸爸没办法就出门打工了一年也见不到个几回,妈妈一个人在家种庄稼,养活着我和姐姐。那时候的我,还不懂家里的那些个是非。最开心的是秋天的时候,去地里捡麦穗,一个又一个,很多,像捡了宝贝似的。日头再大也愿意去,只因为偶尔听大人们说起过一句话,捡了麦穗能换西瓜。那时候,单纯的只是想吃吃瓜,只是想为了这一个目标而努力。
收麦子那时候在农村可是个重头戏,关系到来年一年中能不能吃上饭,同时也关系到能不能有粮食交公粮的头等大事。每年到秋收时节也正是爸爸海上忙的时候,妈妈不想耽误他,只好给我三个舅舅捎消息,让他们来帮忙收。只记得每年那个时候,天不亮,我三个舅舅就开着很大的拖拉机早早地来了,接上我妈,就去收麦子去了,等到把麦子收回来堆放在麦场里,天也不过微微亮。趁着天好,三个舅舅还得赶紧赶回家再收自家的麦子,大汗淋漓把半袖都浸湿了,来不及喝口水,匆匆忙忙地塞给我妈一卷钱,带给我跟姐姐一兜的香蕉,然后就赶回家了。那时候的我,没吃过,更没见过香蕉,只觉得好香,带着皮咬了一口,又涩又苦还带着浓浓的甜味,坐在堆满麦场的麦子上吃着香蕉,闻着浓郁的麦香,暖暖的,一股阳光的味道。妈妈自己一个奋力地把麦子像摊煎饼似的摊平了,然后又忙活着找驴过来压麦子,扬麦子,收麦秸,最后才是收麦粒。妈妈和姐姐干了好久还没干到一半,我也去帮忙了,那时候的我还拿不动扠,摇摇晃晃地只好推着扠,把麦秸堆到一起。我妈眼看着还有那么多没收玩,只好请爷爷去帮忙,爷爷说了句,你三弟那明天还得收呢,我休息休息得帮他收麦子,他人少,忙不过来……邻居看不下去了,当我爷爷面说,娥(妈妈小名),等会儿我吃口饭,我就去帮你收,不着急哈,咱姐俩一会儿完事。没等邻居帮忙呢,我爸及时回来了,爷爷也就来帮忙了,我妈妈眼里湿着泪水,一句话也没说。
那年我们家光麦子就收了28袋(装化肥那么大的袋子),玉米还收了十几袋,打那年开始,我家,再也没有吃过玉米面馒头。邻居大叔都不可思议地说,娥啊,你们家那三块地往年都长满了草,一年的光景就被你收拾出来了,还比我这每年产粮食的地收成都好。人人都看到我们家收成好,却看不到我妈为了拔草晒出水泡的胳膊,看不到为了浇地一整夜泡在水里的脚,看不到割麦子手上磨起的水泡。而且,除了我姐和我微不足道的帮忙之外,都是我妈一个人……
后来家里有钱了,我们家就重新盖了房子,高大的红瓦房,这在老家那会儿是最早的一批。那会子,我们家窝居在东邻居老奶奶家的偏房里,房子狭小的只能住的下一张床,一个灶台,一个石柜。那会儿,风一吹,窗户纸哗啦啦直响,一做饭,整个房间都乌烟瘴气的,一下雨地上湿漉漉的,床铺也潮乎乎的。好在那段苦日子熬过头了,新房子终于能住了,宽宽敞敞的,一说话都有回音。也还是那一年秋天,爷爷帮三叔家干活伤了身体,三叔拿不出钱给爷爷治病,只好让奶奶来跟我们家要钱,奶奶一来态度强硬地往客厅一坐说,这爸爸不是你三弟一个人的爸爸,治病钱都有份!我妈气得厉害,喘着粗气,没等我妈开口,我爸说了一句话,干活的时候怎么不说是三个兄弟的爸爸,这几年我不在家,娥一个人拖拉着我俩闺女,你们谁帮过忙?奶奶一听,也没话可说了,刚刚进门时的气焰被我爸一盆水给浇了个透彻。后来治病的钱还是我家拿的大份……
之前我经常去奶奶家,腆着脸蹭口饭吃,渐渐的,我长大了,上学了,宁愿自己动手一锅乱炖也不想去奶奶家吃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我不是个男孩。一年夏天,二叔家的姐姐给了奶奶一份糕点,奶奶逢人就夸,说这亲与不亲的,有什么关系,孝敬就好。一次竟当我面说的,我生气地怼了回去,奶奶,你对谁好,谁才愿意对你好呀。姐姐知道了,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不该那样没礼貌。以后每次她从外地回来,都会给奶奶买点东西,一次来回匆匆,就托我给奶奶把烤鸭送过去,结果,打开了袋子之后,直接推到了承志面前,我在旁边站着,竟丝毫没看见,我赌气地离开了,回到家也不敢跟妈说,怕给她添堵,只好一个人生着闷气。后来上学要住校,就很少去奶奶家了。
后来奶奶住院期间以及回家病重看过几回,后来莫名其妙好转了,我见奶奶最后一面是我高二那年放寒假的第一天,奶奶盘坐在炕上,颤颤巍巍地端着爷爷给她的面条,爷爷看着奶奶,笑着给她夹菜,那会儿我竟然感到莫名其妙地想哭,吃完饭,奶奶也没多说几句话,就躺下了,我和爷爷寒暄几句也就回了家。回到家,我竟然特后悔,特恨我自己为什么以前会惹老头老太太生气,感觉自己像极了不肖孙女。
来年的4月9日,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5点多就去上早读了,一抬头天上划过了一颗流星,如此清晰明亮,划过天际,极速坠落。我惊讶地指给同学看,同学什么也没看到还说我骗人。下午,百年不遇地下起了大雪,鹅毛大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地上湿漉漉的,尽是泥巴 。后来回家,听我妈妈说,那天我奶奶去世了,我们家待客时,地上全是泥,到处都是我妈出了名地爱干净,姐姐和爸爸趁妈妈出门答谢侍奉之礼,赶紧收拾了房间,而此时的姐姐还挺着大肚子。妈妈偶尔跟我说起,奶奶去世的场景,凌晨五点左右接过我妈递给她的最后一口水果之后就缓缓地睡着了,临了还不忘关心我爸(刚刚做完眼科手术),我死了,别让他看我,对他眼睛不好。娥呀,娘欠你的太多了。断断续续说完之后就,咽气了,像是睡着了一般,平静安详。此时只有我妈妈和二叔在床头守着,爸爸在医院,三叔一家在自己家睡觉,二婶看不得生生死死,回避了。最后一口饭是我妈给的,穿寿衣也是我妈给穿的,前来侍奉客人的大娘婶婶们也都是看我妈的面子来的,就连三家的孝衣也是我妈做的,此刻我妈,不是长儿媳,是闺女!
等处理完奶奶的丧事,爷爷给我姐姐一床新的毛毯,还有200块钱,你奶奶特意嘱托给我的,说给未来的曾外孙女。临了,还不忘嘱咐一句,谁都不要说啊。那年秋天,我姐姐果然生了个可爱的女孩,爷爷欢喜得不得了,只要姐姐回娘家了,爷爷就忍不住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奶奶就这样在我20岁那年匆匆地走了,我现在也还常常在想,在我出生那会子,她老人家有没有想过自己还有20年的寿命?直到今天我脑海里还时不时浮现她那身影:高高胖胖的,喜欢穿一件灰色套头宽大的上衣,下身穿一条黑色裤子,常年的哮喘病缠身,一活动就呼哧呼哧喘半天,一吃饭,假牙咯吱咯吱发出碰撞的声音,标志性的金耳坠,常年戴着,就因如此,左边耳垂还被豁了个口子。
她的好,她的坏,都随她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只记得她这一世,是我奶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