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学有个词叫“着相”。什么是“相”,就是人在这世间各种各样的角色。凡是相,都由人造;世间任一相,必藏着造相之人的私心。世间万相,不过人心万相。而立住这个角色的,是人的欲望和恐惧。“相”,也是人类对万事万物的看法。
“着相”,就是人太把世间的角色当回事,太沉浸在欲望和恐惧之中,难以自拔。以及,对世间万事万物带着评判心。“着相”深者,往往是进入了一种布迪厄所说的状态:
我们总是以我们分类世界的方式,来分类我们自身,但是“这个世界”早已经把我们分门别类过了,并且还通过我们的分门别类,来让我们进一步承认(或者“献身于”)我们所受到的摆布。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提出:人们所面临的最大困难,即是在显象中保持足够的凝聚力和存在,以使它本身不致被吸收到显象中去……如果我们不再相信“显象背后的存在”,那么显象就成了完全的肯定性,它的本质就是这样一种“显现”,它不再与存在对立,反而成为存在的尺度。
我理解,所谓“显象背后的存在”,重点在于“背后的存在”是历史、文化、社会共识、伦理等等一系列因素所“赋予”的,这也印证了“凡有所相皆为虚妄”,“显象背后的存在”即为“相”!剥除此“相”后,即为“真”,即为萨特所言“完全的肯定性”。
但也总有人说,如果我们逐渐远离了欲望,远离了世俗的话语体系,人生得多无聊多空虚啊,是不是会陷入虚无啊……是否我们跳出这个“相”——“脱相”,就必定迈向虚无感呢?
如最近爆火的歌《大梦》所唱的,从小到大,弄脏新衣、弄丢玩具、离家求学、异地打工、要不要孩子、学校和医院、生老病死……人永远在十字路口彷徨踌躇,该怎么办?我们从出生慢慢成长,7-8岁,10来岁,再到20来岁,就是一个不断学习“相”,体验“相”,并深度“着相”的过程。当我们到30来岁时,生活的磨砺拷打之下,我们成熟了许多,回头再看20来岁,10来岁时候自己的苦恼,会粲然一笑,感叹一句“少年不识愁滋味”。30多岁相对20多岁的自己,可以说是跳出了一定的“相”。但我们不但并未走向虚无,反而有一种站得高看得远的感受。
40+,已是无法自欺欺人的中年,为什么很多朋友们会越来越感受到虚无?为什么在谈及降低欲望的时候,会感慨“欲望的反面是抑郁”?40岁的辛弃疾在墙壁上提下《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如今却识却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说出了很多中年人的心声,这种说不出的沧桑的滋味,心理学的词语就是虚无感。
虚无感,与脱离“相”无关,那它从何而来?除了终极问题——死亡之外,可能还有两个方面:
一个是对体验及感受的麻木过程。因为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周围的环境要求我们尽量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尽量喜怒不形于色……很多年之后,我们终于修炼成了城府颇深的中年人——我们管理好/抑制住了自己的愤怒和攻击性;但同时我们也把喜悦、欢愉的情绪一并管理好/抑制住了。回忆一下,当我们在10来岁、20来岁时感受到痛苦,回头看来虽幼稚,但当时的痛苦感受却是真真切切的呀,而当时的我们能从这些痛苦中走出来,是因为我们的感受是自由流动的,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我们没有体验过,这世界可以让我们快速地投入其中,感到喜悦。
另一个,可能是创造感和投入感的丧失。我们在受教育的过程中,在逐步社会化的过程中,我们与生俱来的对这个世界的体验触角在不断被砍断、消除,留下的,是那些最能配合集体需要、最能按需协同的部分。毫无疑问,我们的创造性是逐渐丧失的。创造性和沉浸式体验感,它们一体两面;而一个不断失去创造性的人,对未来生活体验的憧憬和投入也就逐渐失去了。
所以,脱离“相”的过程与虚无感无关,相反,脱离“相”会让我们认知升维。要看你还在在乎什么?你不需要讲自己的境界有多高,看看你在忙什么就知道了。若你已成佛,又何须证明自己是佛呢?什么样的人就会把事情做成什么样子,如果他还不能把事情做成那个样子,代表他还不是那样的人。同理,你处在什么样的境界就看你还在在乎什么,还在忙什么,就很清楚了。“知行合一”这个词,应反过来说,叫“行知合一”。从行观知,必定是合一的。所以,人人都是知行合一的,所谓知道做不到,其实还是认知仍在“着相“,此“知”非彼“知”,非“良知”。王阳明35岁龙场悟道,之后他知行合一,即是他说的“致良知”!他破了“心中贼”,其实是破除了他心底对欲望和恐惧的“相”,所以他才可以无往而不利。
再说回虚无感,我想说,好在我们有艺术。英国作家戴安娜·阿尔西89岁时所作的回忆录《暮色降至》,书中提到了一个“甜蜜、有趣、脆弱”的老女人玛丽,作者说:“她谈论绘画时感觉非常棒,这下我恍然明白,为什么从她身上我看不到空虚之感。她是那种拥有最大幸运的典型例子,不管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却天生能成就事业。”是的,好在我们有艺术——“广义的艺术”。
广义的“艺术”概念,是那些会让我们将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的过程,而这种陌生会让我们有另外的感动,让我们有新的认知和新的念想。这就是回归深入体验感,修复我们天然创造性的过程。我看过一群音乐系的孩子们,在老师的激励和带动下,即兴发挥、现场改编传统曲目《春江花月夜》的过程。这些在音乐方面肯定属于有天赋的孩子们,从一开始的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到逐渐感受被激活、激情而兴奋,最后完成的成果叫我十分震撼和感动。这个例子让我体会到,即便是在某领域有天赋且专业学习的人,创造性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发生的。
那么普普通通的我们如何激活创造性?在生活中,我们看到一些熟悉事物还是会心生欢喜吧?比如花花草草我们再熟悉不过了,但把它变成插花,就成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欢喜存在。听流行音乐为我们日常所爱,但如果我们能在流行音乐中沉浸投入,听出创作者的情绪和意图,听出曲目中“引经据典”的致敬部分,听出新意听出传承,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欢喜存在。
所以,什么叫喜欢?喜欢就是熟悉加意外,这个东西我们知道,但同时它又让我们不全知道,因为它给出了相应的意外。所以,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也可以把自己的工作、日常生活都变成“广义的艺术”的一部分。
中年的我们,余生尽量去增加新的体验吧。悦纳不一定完美的每一天、每一段时光。过去、未来,皆为当下的合集。保持开放的心态,把自己打开,把情绪调动起来去过日常生活——以超越日常的方式。这要求我们时常能够跳出自己的头脑来(这是过去带给了我们安全和成就的东西,但也会成为我们的墙束缚住我们);是知道自己与大众的共性和盲从性,并尽量增加这些清醒的时刻;是要带着第三人称的视角(上帝视角)去审视自己的行动;也是全然投入和燃烧,好比每一刻都是一场即兴音乐或者绘画创作。
如此,生命的维度会更丰富,我们对时间的感受也会延长了,生活本身(包括工作)便会如同一场艺术创作,有痛苦的质疑,但更有创造和超越过去自我的愉悦。
20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