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卖苗郎》,我十四五岁。
昨晚,作为游子对故里回报演出的重头戏,《卖苗郎》熟悉的旋律唱腔又划破苍茫的夜空,暗淡了挂在东山的早春新月。
红琴的柳迎春,整场戏的唱功基本都在她身上了。红琴入情入境,她一定是跨越了时空,成为当年人当事人了。第一折将苗郎卖于礼部尚书钱大人时,母子生离死别,剜心割肺的呼号里,我看见台下好多人在擦泪。我数了数,“苗郎……”的呼唤,总共有十七次。红琴吐字清晰,字字实落,抑扬和断续里,让人觉得面前她仍是当初她,张口已是泪双流。母亲疼苗郎,爷爷拿苗郎当命根子,父亲在千里之外想苗郎,一家人的情感焦点在苗郎,这样的亲情集中古今一同。夫赴京多年不归,柳迎春独挑重担,在经年大旱的绝境里,无奈卖了亲生儿。儿走带了母亲魂。为了孝公爹,她舍小救老,传统节义之妇的形象光辉千古。虽然宣扬的完全是封建礼教,但对人性的演绎,直抵最深处最高层,这是整场戏的精髓所在。
改红的周云太,老生蹒跚,白发残喘。当年她唱这角色,人们惊叹十六七岁的她一穿戏服,一登场,步履跌撞,前轧后退,活脱脱七十老翁,俨然村里的李兴唐。改红唱词不是很多,她的挑战在“作”的功夫里,杖媳、呼孙、逃命、责子,那动作的难度,轻重的拿捏,既要有明显的场景不同,也要服务于对人物形象的整体塑造,毫发不能疏忽,必须步步到位,这种处理下来的一气呵成,也只有改红能担当和出彩了。再次感谢张修宽,他移植豫剧到曲剧,戏词的编写,唱腔的设置,最大限度地考虑了豫西特征,也最适合这些人的演出,完全是量身定做。“你卖苗郎,不如把我剖腹割肉卖,我没了苗郎没法活”的哀嚎,“你是包拯以后留下的小清官”的惊喜,结合剧情,我相信台下人必然心有灵犀,熨帖温暖。
花敏的周文选,这女儿身的胡子生,气概干云。五十多了,她的底气不减,演唱里每有豪气要冲出胸膛,我感慨她的丈夫气竟那么足。充沛的中气,唱戏喷出的气息,把挂在嘴上的胡子冲得飘起。脚蹬朝靴,手捧玉带,头戴乌纱,身披蟒袍,这最经典也最平常的装配,一到花敏身上,就一下子活了,成为男儿胆和家国情的有力标配。
石玲的状元师没有唱词,只有对白。六分钟的出场,也是满堂生辉。以为师之尊,口头上忠孝节义,却附媚相爷,明里献花,暗中刺刀,满腹诗书成了一肚坏水,慈眉善目转眼间杀机顿生。她的妆化得很好,表情活了,眼角示人都带着歹意。我看着戏,就坚定地认为这是个“坏”老师。我“坏”是因为逼学生专力高考,她却是在学生高考后对学生使坏。台下“恨”她的人不会少的。
这是几乎半生的再聚首。相见如初见,重逢皆故人。以三十多年前为参照,她们可能少了灵动和俏皮,活力和激情也许削减了几分,但沧桑已经,谁走过的路不在心里,不饱含在悲欢歌哭的说唱里呢?岁月到最后,都成馈赠了。
这村子的上空已经三十年没了戏声。今夜,四邻八方的乡亲们依托古人,靠着出门的子女,完成了一场宏大的集体怀旧。看戏人之多大大出乎意料,都是冲着改红、红琴、花敏、石玲而来。她们不是明星,却是申洼村的好闺女。她们唱戏的戏台,搭在故居的百米之内,当年父母就是她们现在的年纪,父母台下看,儿女台上演,那份专注和眉目里的亲柔至情曾让少年之我深深动容。如今,先辈故去,父母已不健全,好多都埋骨南坡或者西凹,或者就魂栖故宅的房子里。她们在台上大放悲声,她们的亲人在那边也听见了吧?她们的魂灵是否已悄悄归来,也坐在台下看戏,重温当时梦?她们在故里的演出,总有别样的意义在。这样群体的精神回归,一生能得有几回?
曾有人提议,盖戏楼,以后年年唱戏,别断了曾经的好梦,以接续先人血脉。我当然很是赞成。我又回到《卖苗郎》剧情中,坏人追杀好人,一舟过江风浪急,柳迎春和周云太多少次就要死了,到最后终没有死。江湖险恶是人心不平,人性之恶是人最大的灾害,远过三年亢旱,战争伤害。人性之美是人活下来的最后底线。儿媳背公爹亡命天涯,是把人性之善的大旗举到了最高处。至善至美的人性,到最后支撑了人类。
我,尽力。为父老,也为自己的心。
二零一八年二月初八
于八里山上申洼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