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的爱好似乎或多或少都和童年有着些许的关系,就像我喜欢看云始于童年一样。
记忆中的夏天,母亲每天下午上地前总要把我从迷迷糊糊的梦中叫起来,叮嘱我不许乱跑,如果看着天要下雨的话不能让雨水把晒在院子里的新收的麦子泡湿了。
为了不让我重新睡去,母亲让我端个小板凳坐在堂屋的屋檐下。
寂静的午后,流火的焦热,花园里的月季正盛开着的硕大的花朵被阳光罩上一圈光晕,花色恹恹的。偏偏是勤劳的蜜蜂顶着娇阳依旧采蜜忙,偶有白色的小蝴蝶和大翅膀的彩色蝴蝶飞进来,西落落,东飞飞,兴致盎然地挑逗着无精打采的花草。门口的四眼小黑狗也是趴展了四肢,伸长着舌头一动不动。我坐在屋檐的影子里被院中水泥地散发出的热气蒸腾得也是恹恹地发呆。
听不见墙外有人声,连绣女也要下床的夏忙季,大家早早上地劳作,整个村庄都在午后透射着时光停止的寂静。金灿灿的新收的小麦铺平在水泥地上,在阳光不停地搅动下,偶尔发出“哔”的一声细微的声响,仔细嗅一嗅,阳光中似乎飘浮着淡淡的新麦香。
我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天,天瓦蓝瓦蓝的,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流云。
半日的昏沉,半日“天为什么会那么蓝”的遐想,一直到太阳无声无息西移,东边的小山顶上堆起棉花似的云团,我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按照母亲的叮嘱去搅动搅动麦子,然后再去花园捉一捉蝴蝶,更多时候便站在院子里看云,这一看便是后半日过去了。
记忆中几乎每天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总有大团的白云猛地从山顶涌上来,起初阵仗很大,后面的云团紧推着前面的云团翻滚,带着千军万马快速占领半边天的雄心壮志。这时候我格外紧张,总担心不知哪朵云里裹挟着雨水,趁我一不留心就泼洒下来,浇湿晒了半晌的麦子。
等所有的云团全都涌上山头之后,厚重的云团似乎一下子被这人间景象所吸引,有几团高高悬浮在空中一动不动,更多的云团则是互相追逐着四散跑开,很快成了天空最美的装饰,这时候我便长出一口气,开始心无旁骛地看云了。
那千变万化的云朵满足过我童年所有美好的想象:状如轻翼的淡云一定是曼妙的女子拖着的长长的婚纱;那飞动的流云一定是受了某股神秘力量的驱使。而更能满足我各种想象的是云朵不断变化出的形状,我惊奇地看着刚刚变出来的奔马没一会儿,一个飞奔的兔子又赫然出现,兔子跑着跑着又长大成了一只小狗,而小狗来不及撒欢已将头和腿脚分离,再聚合时冷不丁又堆成了一个爱心,后来什么也不想变的时候索性均摊了,轻轻袅袅地铺满半边天,让瓦蓝变得朦胧,天空多了层次。我痴迷于这七月的云,喜欢它们无拘无束的样子,就像喜欢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童年一样。
记忆中总是在午后准时出现的那些云不光填满了我的童年关于夏天的全部回忆,而且一直陪伴我到中学。
成长的过程其实是烦恼不断增加的过程,对人生懵懂的浅解,企图对未知生命的探究,还有无力把控未来方向的迷惘等当时认为最大的困惑都积淀成少年的苦恼与叛逆,有时候甚至化为世人都不理解自己的孤独或者想象出来自己被世界抛弃了的忧伤。既然如此,我便时常把这种孤独与忧伤交付给了天空。
初中学校的操场紧靠山脚,每到课间或者自习课时我便独自一人去操场,找一隅安静的角落坐下,静静地看天,看云。天空的蓝没有变,云的漂荡也没有变,只是看天、看云的心情不复无忧无虑。渐渐地,那淡云似乎也感知到了少年的心思,变得忧郁,那漫天飘浮的迷惘让少年的心也愈加悲伤。很长一段时间内少年的悲伤与轻云的忧郁难分难解,相互促长。
这种无法开解的茫然一直持续到初中快结束时的某节体育课。跑完八百之后气喘吁吁的几个人坐在操场边的野草丛中歇息,我就势躺下之后第一次惊奇地发现天空很像倾覆的大海,无边无际的蔚蓝,那原本被放大的承载着所有不良情绪的云朵好似海边翻起的小浪,被天空的阔大反衬得渺小得不值一提,就在刹那间原本积攒了很久的迷惘连同云朵中暗藏着的忧郁豁然散去,少年的眼中那流动的云朵一下子变成了一艘艘“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奋进中的小帆船,天朗气清的午后,少年猛然成长了。
高考失利是我人生第一次遭遇的重创,重新审视自己的学习状态和朋友圈之后,我严重怀疑自己的能力,加之对父母的愧疚让我无比颓废并开始逃避一切。再次住宿学校后的许多个周末我都不回家,每一个难眠的夜晚睁着眼睛等天亮,等天一亮我便立马起床独自去爬岳麓山,每次等我爬到山顶时太阳才打算露脸,我便坐在高处眺望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总是霞光万丈,耀眼的霞光不遗余力地把半边天装饰得五彩斑斓,连同远山也罩上五彩的雾岚,那美好的景象似乎让世间的悲伤与痛苦也无处遁藏。
一个月,两个月……在一次次爬上山顶,一次次领略了初阳升起时的大气磅礴之后,满心的悲伤与痛楚最终被朝霞一次次轻柔的照拂疗愈了。此后很长时间内盛装着白云和霞光的心里轻易挤不进去消极与悲伤。
城市生活节奏铿然,较封闭的空间、被高楼分割成碎片的天空和忙碌的奔波一度让我找不到寄放心情的那些云朵,原来在前行的路上得到的同时一定在舍弃。原本以为生活就要带着这种遗憾持续下去的时候,单位意外变迁了,单位变迁后上班路途的遥远带给生活的是诸多的不便,起初的抱怨、恼火之后我惊奇地发现那满天熟悉的云朵又猛然现身在我的眼前,这令我惊喜无比,原来舍弃的同时也一定在得到。
此后上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云了,宽阔的马路上没有任何遮拦,大朵大朵的白云悠悠地飘荡在眼前,有时候甚至觉得它故意指引在我车行的前方。
天空瓦蓝的午后,云朵显得异常洁白,站在空地上眯着眼睛仰望那云时恍惚觉得正是童年那小山后的云朵经年之后又飘来了,它似乎从来没有飘出过流转的岁月。只是我再看似曾相识的白云时不复童年的好奇与美好的想象,经历了人生几许变故之后,看云只是看云,那悠悠飘动的状态正是中年悠悠的淡然的心情。
如果有一天天空被白云装点得格外漂亮时,我便忍不住拍成照片与友人分享,并附上一句:“来看云啊。”
此后,抬头看云又成了无法舍弃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