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小说,是从图书馆借来的,需尽快看完以尽快归还,因此这几天我都沉迷于看书中,往往会一直看到晚上的饭点。
天色渐暗,我猜测不多久我妈就会从卧室里出来了,于是赶紧提前打开电视,让电视里的人声充满整个屋子,使得家里似乎有很多人来往交谈一般,热热闹闹的充满人情味,这样当我妈走到客厅时,不至于因为客厅太过寂静,而将注意力全部放到躺在沙发看着对于生活和工作毫无用处的小说的我身上。
这次也十分地奏效了。我妈刚从卧室里出来,视线还没转移到我身上,指责也就还未酝酿,眼神和心思已全被电视中的关于三叉神经痛的疾病谈论所吸引过去了,并且兴趣浓浓地几乎停在了电视前仔细倾听,头朝着电视,只是脚还在慢慢挪耸着往厨房方向移动。
很快,这个移动就被占据了半个过道、横亘在客厅左侧的一面落地镜打断了。妈忿忿地抱怨着干嘛将镜子放到这里挡路,同时双手抓住镜框,想将它重新移到靠墙的位置摆好。
这个镜子实际上是上午她自己从她的卧室移到了客厅,最后又移到了厕所门口,然后就撒手不顾了。因为实在是碍事,于是我又将镜子移回了客厅,同时对着镜子仔细瞧了瞧自己,长期沉湎于“没用”的书,脸上是不是会浮现出“瘾君子”一般无力、虚弱、颓废、死寂的神态——然而镜子里的脸平静又无表情,看不出来其趋势是正走向新生还是正在往覆灭。
总之,我看见镜子渐渐地向前倾倒了,我在沙发上来不及奔过去接住它了,也来不及大叫,提醒背对着镜子的妈,刚刚挪动的镜子并没有放稳,因为它已经倾倒了45度了,还有一瞬间,它就会破灭。我妈此时恰好回头,但也决止不住这件事情的发生了,也就在这一瞬间,几乎是预言,我意识到了马上就会有令我痛苦无可奈何的绝望的灾难降临了。
一声巨响和稀稀拉拉的清脆的破碎声如期降临,我没有看向如我所料的破碎,而向我妈看去,寻找和确认那种几乎可以肯定的隐隐的推测是否发生,果然对上了我妈射来的恼怒怨恨的锋利眼神。
“你为什么要把镜子放在这里!?”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一切不出我所料,父母犯了错,总会有理由并且是没有丝毫犹豫地首先寻找别人的责任!她不会首先认为这件事主要是由于她自己没有放稳镜子就离开才发生的,而会认为主要是我把镜子放在客厅,才导致她会挪动镜子,进而发生了这件事!所以一切应是我的责任!
我内心深深痛苦着,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我自己可以意识到,我确实不应将镜子摆在了过道,要说这件事我负次要责任。可她,他们,总是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甚至没有自我反省的意识!她竟然可以如此自然,毫无压力,在破碎的一瞬间理所当然地看向了我!似乎是我将镜子掀倒在地一般!
我愤怒地大声叫着:“是你自己没放稳,这才是破碎的主要且直接原因!”同时我认为我应负有次要责任,并且我说完上句话后又有了隐隐的几乎确信的痛苦的预感,随即补充上一句:“破就破了,不过是一面镜子!”,想以此略微宽慰对方的心情,避免更痛苦的事情发生。但狂风骤雨般的指责还是如期而至了,细数我过去的种种罪责,包括我在家的无所事事,无所作为,可这跟镜子有什么关系。
我更加痛苦着,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看一看自己,首先进行自省呢,万事的第一步,难道不是自省吗!在对我妈“怒其不改”的同时,心里渐渐晕染出一股对我能够意识到自己也有错误,而自感品格高尚的得意气氛。
争吵总之是越来越激烈了,我一边收拾着玻璃碎屑,一边控诉着我妈不敢承认自己也有过错。我妈一边炒着菜一边疾言喷喷口沸目赤地大骂我无所作为。我不断强调是她没放稳镜子做错了事还硬要甩锅到我身上,最后我大声地说:“不敢承认错误,还恼羞成怒了吧!”她似乎更加愤怒了,语速和音调更加激昂了,但混合着锅铲的翻炒声,和我操作吸尘器的轰轰噪音,我已经听不清她具体在说什么了,我的控诉就以那句“恼羞成怒”作为结尾而结束了。
我仍低着头捡拾着碎片,听着我妈热好了菜端到了餐桌,然后向卧室走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我暗自思忖,她现在是不是在向我爸描述事情的经过,控诉我是多么令人伤心和失望呢?还是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决心将说过多次的,自己回到区县旧家生活的话变成现实?我调小了一点电视音量,企图根据里面轻微的声响,推测出一个结果。但除了语气平常,不知道与谁谈论的手机通话声之外,什么也没听出来。
我吃完了饭,她仍旧没有出来。我坐在椅子上,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一阵阵的恶心感涌上心头,对自己感到深深的恶心,对生活现状的恶心,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恶心,对过去和将来的恶心。思绪早已波翻浪卷,但身体上仍停滞不动,不敢也不愿意敲门,让我妈出来吃饭。眼眶里升腾起了水蒸气。
但还好,过了一会,她自己还是出来吃饭了。我一声不吭,也不愿意抬头看她,但经过我身边时,还是能感觉出周围的空气带着恼怒的波动。
吃完饭,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我在客厅已感到疲惫不堪,走到残破还未完全掉落的镜子前,又看了看自己的脸,仍然平静又无表情,瞧不出是疲惫还是兴奋,但至少我可以感受到,趋势肯定不是走向新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