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况且况且地喘着粗气,呼出的气体随风融进夜色里,它已经很疲累了,在这之前它马不停蹄地行驶了一天一夜。
它曾像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一样背负过无数人的希望和思念闯南走北,可是现在它老了,它身体内的设备开始陈旧,散发出发霉的气味,它外车厢的油漆被岁月生剥硬扯下,东一块西一块像足了老人身上的老人斑,它撕扯了喉咙嘶哑地尖叫,妄图吵醒这个浓黑宁静的长夜。
我靠在车窗边,脑袋随着火车行驶时轻微的摇晃而轻轻撞击着玻璃,空气中混杂着啤酒方便面的味道。洒满昏黄灯光的车厢里塞满长途跋涉的人,回家的人抱着背包倚靠着车窗睡着,凌乱的长发下面露出半张夹带笑意的脸,离家的人靠着车厢的门默默抽着烟,夜色掩盖不住满脸倦容。
我看着满车厢的风尘仆仆身心俱惫,但是我睡不着,在铁轨另一头的家就像一块石头时时刻刻咯着我。
火车驶进下半夜,车厢里越来越凉,在换了许多个坐姿还是觉得不舒服后索性起身小心翼翼跨过熟睡的人走到吸烟区。点完烟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坐在我对面的老人,他头发花白,脸上密密麻麻爬满岁月的触角,我猜不出他的真实年龄,但我想他的外貌肯定会比他的真实年龄要老得多。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憨笑着接过,黝黑枯瘦的皮肤包不住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我们靠着车厢门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关于不顺心的事业关于久别重逢的家乡。
对于生命的过客何必掏心掏肺呢。我低头默默抽着烟,尽管我心里有很多烦恼。
当烟烧尽时,爸爸发出的短信跨过山丘越过海洋精确无比地在行驶的列车里找到了我。
他说,你到了没有?爷爷想见你。
哦爷爷,爷爷。
爷爷,快来啊,冰棍它又咬住我舌头了。我一边模糊不清地叫着嚷着一边甩开光秃秃的脚丫飞快地往家里跑。
在真正懂得成长这两个字含义之前,我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身躯就是一个理想化的巢穴。里面孕育着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例如无形的妖怪和五彩的关于飞翔的梦,例如光着的脚丫捕捉不完的蝉和舔不够的冰棍。
每当夏天一到,我的馋虫就随着炎热的天气在飞快繁殖孵化,然后在滴下的汗水中破茧成蝶。我们村里一到夏天就有老爷爷推着装有冰棍的三轮车穿街过巷叫卖,冰棍价格很便宜,所以每次卖冰棍的老爷爷背后总是跟着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买了冰棍的蹦着跳着含在嘴里四处炫耀,没有买到的则从向家人磨嘴皮到吵着闹着再发展到满地打滚。
我就是那些满地打滚的鼻涕虫群的其中一个。
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为了一家子的生活奔波到了外地,我的童年只好和爷爷一起度过。爷爷很疼我,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我们家里有很多小孩,但是每次他都只给我买冰棍。我的馋虫也在他关怀的温室中越养越大,越来越大,就像一条臃肿的带着透明黏液的天山雪蚕。
童年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就是我迫不及待把冰凉的冰棍塞进嘴巴的那一刻,融化的冰甜在瞬间占满整个炎热的夏天,时至今日,那种感觉依旧难忘,因为现在那些口味各异的冰棍所不能取代的是,那个藏在糖水混合物里面的童年。
在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之前我还知道有一句话叫心急吃不了冷冰棍。很多时候,我尝到的是突袭而来的针刺感,冰棍在被塞进嘴巴的一瞬间黏住了我的嘴唇。每一次我都嘟囔着往家里跑,爷爷听到我的叫声后把头从屋里探出来看了看,转身回了屋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便多了一壶温开水。
我们家距离城市比较远,尽管长大以后我试着削尖脑袋往城市里钻,企图像一颗水滴无声无息融进浩瀚的海洋,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庆幸我在远离城市的绿田蓝天里过了一个没有洋娃娃没有遥控车却拥有一整片蓝天和一池塘鱼的童年。
后来再回忆起童年时,竟都是白云冰棍光秃秃的脚丫,还有一夏接连一夏响亮而冗长的蝉鸣。
对我来说,蝉的每声鸣叫都像是珍藏在青春竹筒里面的回忆,一到夏天就像豆子般哗哗哗倒出来撒了一地。
爷爷说,蝉是大地的产物。
它趁着夜色破土而出爬上枝头褪去躯壳等着天明后拍打丰硬的衣翼扑向光明飞向蓝天然后在某个黄昏或午夜完成生命的绝唱跌落母亲的怀抱,悄无声息地成为万事万物的肥料。
只要你把它埋进土里,不久之后就会爬出新蝉来,所以你不要哭,把它吓着了可就不出来了哦。
爷爷挖了坑,把已经完成绝唱的蝉放进里面后小心翼翼埋上土,口里在不断嗫嚅着。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爷爷话里的含义,事实上我们都是大地的孩子。
爷爷站起身用脚把土踩实后抬头看着我。
他说,不管是什么,都应该有归宿。
我的归宿是家,蝉的归宿是整片大地,而老黄的归宿,是爷爷。
老黄是一头牛,因为一身棕黄色的皮肤而得名。老黄这个名字很亲切,每次爷爷在叫老黄时都像是在呼唤一个多年的老伙伴,事实也正是如此。
爷爷说,老黄是从牛贩子手上买来的,买来的时候老黄并不老,只是当时它腿上有伤,走路一瘸一拐,眼睛里藏不住的是左冲右突的惶恐。
粗活恐怕是干不了了,但是肉倒是还很嫩。牛贩子笑着对爷爷说,眼里闪闪烁烁满是贪婪。 爷爷最终还是把它买了下来,人类的朋友怎么能用来食用?这是爷爷对牛贩子说的话。我靠近他抚摸着它的头,看着它慢慢从惶恐变得温顺,我就知道,我必须救它。这是爷爷对我说的话。
老黄腿上的伤在爷爷细心的照顾下逐渐好了起来,它住在爷爷为它砌了一个棚子里,棚子距离家很近,爷爷每天都要过来打扫然后在老黄耳边小声地说着话。老黄就这样陪着爷爷,从田地走上草原,从晨星初上走到暮色四合,从万物新生走到硕果丰收。
走着走着于是就都老了,老黄脚步慢了,爷爷腰也弯了。
爷爷从小在黄土里长大,老黄和爷爷的关系就好像船与渔夫。唯一不同的是,老黄能陪在爷爷身边听他说话,而船不能。如果说船对渔夫来说就是一个移动的家,那老黄就是他的亲人。
甚至比亲人还亲。
爷爷对我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瞄向大伯,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穿透空气穿破尘埃溜进大伯耳朵。爷爷说这话时有原因的,如果非得用爷爷的一句原话概括那就是我权当少生了一个儿子。
沉默,深海般的沉默。
你大伯做了什么竟让你爷爷说出那么狠心的话?站在我对面的大爷弹掉烟灰抬头看着我,烟雾在我们身边徘徊相拥缠绕不忍离去,我的身体也在烟雾中暖和起来,夜浓稠得像搅不开的糊,星星爬满枝头,沉睡的人还没醒,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梦像精灵般飘在空气里。我转过头看向窗外,目光却软绵绵地跌落在宽广无垠的褐黄色的土地里。
如果时间再往前,如果你的目光正好沿着这片土地向前,再向前,避过山峰避过河流避过钢筋水泥林立的都市最后停留在一个安静的小村庄,兴许你就能看到这么一家子人,老主人公和一条老黄牛,以及老主人公的三个儿子,大伯,爸爸,和我叔叔。
他们平静地在一起生活了接近二十年,有一天爷爷突然说你们也不小了应该到外面去闯闯,争取回来时把新房子给建起来。三兄弟默不作声背上行囊踏上通向他乡的铁皮列车,从此每天担担抬抬敲敲打打。
后来他们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爸爸和叔叔肩上很重,他们给爷爷带回来不少衣服和建一栋房子的钱,大伯肩上也很重,他带回来了一身的债。
爷爷说,大伯嗜赌成性,爷爷还说,狗改不了吃屎。
凶神恶煞的债主还是找上了门,爷爷用一部分建房子的钱帮大伯还了债,还债之后却因为资金短缺使得建起来的房子大幅度缩水。
换句话说就是,新房子没有大伯的房间。
知道这个消息大伯把爷爷和爸爸叔叔都骂了一顿然后在旧屋子里躲了好几天。等他再次出来时爷爷的房间已经被改成了杂物房,门口也多了一道用削尖的木头围成的栅栏,栅栏的尖端一致朝外。
大伯跟爷爷说,你偏爱你的两个小儿子是吧,那以后就让他们养你吧,反正我不会养。
大伯这次真的守住了信用,说不养就不养。
从那往后的时间里,每当爷爷身体不适时总是爸爸叔叔从其他地方赶回来带他去看医生。有一次因爷爷摔跤治疗不及时于是腿脚落下了后患,而大伯自始至终只是在得知爷爷摔跤后给爸爸打了电话。
那时候的我太过年幼,握着一根冰棍就像踩着天堂的年龄根本不懂世故炎凉,当然也就不知道和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人一句话都不说需要多大的勇气。
而爷爷不再和大伯说话是因为他毁了老黄的家。
在我开始记事之后,城村开始联通,钢铁水泥铺成公路穿破荒地进入到村庄,带来繁荣的同时也开始打破村庄的宁静。进入我们村的水泥路线正好覆盖了老黄的家,当施工方提着钱来让爷爷把老黄家搬到其他地方时遭到了拒绝。
这不是老黄的房子,这是它的家!爷爷用拐杖把地面敲得啪啪响。
房子和家不都是一样的吗?大伯不懂,装钱的箱子太好看,它的样子占据了他的脑袋,它射出的光芒刺瞎了他的眼。
于是,在爸爸带爷爷去医院检查身体回来的某个黄昏,在通往家的那条无比熟悉的小路旁,爷爷看到了静静躺在地上的从老黄棚子上拆下来的残骸还有被拴在家门口的电线杆上正不安嗷叫着的老黄。
而老黄家原来的地皮上赫然躺着一段新铺上的水泥路。
爷爷拄着拐杖对着地上的残骸站了好久才缓缓走过去把拴着的绳子解下来,他牵着老黄经过大伯身旁时硬是不想再去对视大伯躲闪的眼。
爸爸和叔叔在路的另一端给大黄重新搭了新的棚子,大伯也用施工方给的钱装修了自己的房子。爷爷依旧每天拄着很长的路去看大黄,风雨不改,直到大黄去世。
那时的我已经长大,开始奔波在不同的城市,我切换不同的交通工具上班下班,我努力找房子却忽略了家,我没有很多时间去思考老人与海的情怀,我在某个静下来的午后仰头眺望家乡的目光在经过镶满玻璃的高楼折射再折射后最终也消失在闹市里。
那段时间里,我理解到爷爷的孤独。
所以爷爷才会在大黄安静地闭上眼睛之后还在抚摸着它轻轻在它耳边说话,所有他才会在大伯说出那句反正死都死了不如卖给屠宰场说不定能换点钱时把枯枝般枯瘦的手在夜空里抽成一阵刺辣的风。
他拄着拐杖站在夜里像一个擎着宝剑站在城墙上面临城下百万雄师的将军。
爷爷终究没有老糊涂,他还记得上一次打大伯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那年饥饿席卷村庄,遍地都是食不果腹的人。所以当一个富家子弟捧着一碗吃剩的粥对大伯说只要你喊我一声爹我就把粥给你时他毫不犹豫答应了。当大伯抹着嘴巴向爷爷描述这件事时却换来了爷爷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那是爷爷第一次打他,也是爷爷第一次在孩子面前哭。也许在那一刻爷爷觉得自己没用,可就是这么一个觉得自己没用的人硬是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然后变成现在最让我牵肠挂肚的人。
没缘由地,我想起爷爷说的一句话。
不管是什么,都应该有归宿。
老黄的归宿是爷爷,那爷爷的归宿呢?
老黄离开几个月后,爷爷被发现晕倒在老黄的棚子里,送到医院后被诊断为脑中风。
哎呀他硬吵着说去看老黄,说话不利索手脚还一直哆嗦,我应该早点发现他的不对劲的,都怪我,都怪我。
爸爸在医院泛着消毒水的走廊来回踱着步子,因为担忧和自责而挤在一起的眉头像笼罩着医院的黄土气息一样经久不化。
我握着爷爷的手坐在床头,银霜爬满他的头,脸上的褶皱中藏着的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岁月故事。时间滴答滴答往回走,苍白的病房变成宁静的小村庄,爷爷拉着我坐在屋前一遍一遍地说着其实并不骇人的民俗故事,直到我趴在他腿上睡着。
夕阳倾泻成霞,云翻涌成夏。
这样安谧的日子死在这个冬天。
爷爷走得算是安详,只是我会可惜他走前没能睁眼看看我,看看我手上被生活拉宽的掌纹,看看我被千百个浓夜染黑的眉。但我想他梦到老黄了,要不我怎么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在笑。
爷爷走后我辞了职,安心留下来陪着这块土地,毕竟,我离开它够久了。那段时间里,我闻到了真正的冬天,南方孕育着温婉的人,也孕育了温柔的冬天,它永远不能像北方的冬天那样粗犷且真实。我忽略冬天很久了,城里的冬天已死,死在川流不息的车里,死在城郊烟囱上的云端,死在穿云破雾后又被高楼大厦折射再折射的阳光里。
爷爷离开我们半年后夏天如期而至,我凭着记忆找到多年前爷爷挖坑埋蝉的地方。那里如今已经长出了一颗大树,笔直、粗壮、郁郁葱葱、充满希望。
不久后许多蝉就会趴在这个临时的家里用高亢激昂的歌声燃烧这个夏天。
爷爷,爷爷。蝉会从地上长出来,那你呢?我仰着稚嫩的脸看着爷爷。
儿童不懂离别死亡的沉重,语气和说童话故事一样天真。
爷爷呵呵回答说是啊是啊,笑容像阳光般耀眼。
他撒谎了。
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归宿也懂得珍惜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人,这片褐黄色土地上的山水沙石都会成为我生命的羁绊。
爷爷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听不到爷爷的回答,只有树上的蝉还在扯着喉咙不断冲我叫嚷着知了知了知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