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是疯了,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一)
起因是大约三天前,我在镜子里瞧见了另一个自己。他分明有着过于白的眼,灰的唇,和干枯如冬夜里被吹落在地上的枯枝般的一双手……就是这样的一双手,轻轻搭在镜子边缘,摆在一旁的电动牙刷好像被碰到了,倒落在水池里嗡嗡作响,不过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我的惊叫之中。
母亲前来,伸手捞起池子里还在作响的牙刷,啪的一声放在架子上,对我斜睨一眼,这才在围裙上擦掉沾染的面粉,其实已经被水打湿,粘连在指缝间,不用水冲洗是很难擦干净的。
这原本就不是母亲在意的。她指着桌上已经发黑的香蕉说:“快坏了,你吃了吧。今天还要去外面寻事儿干。”
“知道了。可是,刚才镜子里……”
她没有在意,只一边向着厨房走去,一边淡淡地说:“肯定是你眼花了,整天待在家里,都待出毛病了。你瞧瞧隔壁老肖家的儿子,早早结婚,夫妻两个都在体制内,哪像你……”
母亲还在继续说着,不知道是在说与谁听,父亲一早不在家,我也早把这话烂熟于心,她自己也是知道的,却还是一遍一遍的重复。
我慌忙套上挂在椅子上的西装,昨天挤公交已经有些皱了,下午找时间去楼下借来挂烫机再说吧,这事儿不着急。
忘却了镜子里另一个自己,拿起桌上的香蕉,又走到门口架子上抽出每天都要带着的简历,这才出门找活干。
(二)
说好听些,我也算是一个自由职业者,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
因此还能保留些许对于自己智力与情商的肯定,但不知落在别人眼里,我却是十足的啃老族。其实谁又能知道,二十岁之后,我确确实实没有用过家里的一分钱,不过就是寄住在家中用些水电。
不过这些也是我所不在意的。旁人的眼光如何,我早已不在乎,若是他人的评价是丝,只怕我早就要化茧成蝶。转念一想,我本不是蝴蝶,纵使茧子再厚,也不会变化成飞天的蝶,只能继续伏在叶间低头吃着自己周围的草,寻思着如何计划才能活得再久些。
大学的时候,我一直奇怪,究竟一个人要如何才能养活自己,毕业后才发现,原来身而为人,是不会这样被饿死的,钱来的不容易,却也不会叫人轻易被饿死、冻死、苦死。
只是这样一日日,找了工作就去干,心烦了、厌倦了、看不惯某人了就辞职不干也是有的,手里的钱早就变成一串串冰凉的数字,或许连温度也没有了,不过是从月初的四位数渐渐缩短到一位数,再过一个月,又会增长成四位数,如此而已。
(三)
镜中的人,好像平静的湖里投下的石子,终于将我这青年时所羡慕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实则现在懊悔万分的生活带来了些许涌动。
我没有告诉母亲,而是关上门与他对视。
许是看的多了,也有了审美递增效应,在我眼里他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血色,细如针尖的瞳孔好似倒映出来年少时在球场上纵情奔跑的我的样子。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说话了。
声音和我的一样,只微微有些沙哑,是因为待在镜子里没有水而哑了嗓子吗?
我慢慢抬手,将水池的水龙头打开,看着从指尖落下清水,凉凉的、滑滑的。
“你在干什么工作?”他问我,微扬着头,好像被囚禁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随便干干,挑自己喜欢的,在大楼里,摩天大楼,你见过吗?楼里面有餐厅,有健身房,有理发室,我们在早上会喝杯咖啡,一起倚着桌边看着初升的太阳,在傍晚携手走出大楼,看着灯火璀璨依旧亮着的窗户。”
他挑眉,似乎要说什么,还是忘记了想说什么,我不知道。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对着我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在门把手被拧动的时候退到角落,这样母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只是我在对着镜子看着一夜之间冒出来了胡子。
“待在厕所里这么长时间,不考虑考虑别人?这都几点了,还不出门……”
“我就是普通人,只是想过得自由点儿。”
没有缘由的,许是他的点头给予我信心,我对母亲说出了一直停在胸口的话。
没有看母亲的反应,我侧身出门,扭头越过母亲僵硬的背影看着空荡荡的镜子,或许,那里住着一位我的朋友?
(四)
的确,刚才对他说的话是经过我美化得来的。
或许我的这位“朋友”,会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位能将心中的郁闷也好、轻狂也罢的杂碎一吐为快的人。
“摩天大楼里面有餐厅,有健身房,有理发室,我们在早上会喝杯咖啡,一起倚着桌边看着初升的太阳,在傍晚携手走出大楼,看着灯火璀璨依旧亮着的窗户。”
只是这些东西我根本没有时间去享受,银行卡里不断增加的数字透支了我的健康,身体与心灵,双重的。
早上喝咖啡是为了提神,毕竟一夜的工作之后迎来的是一场场歌颂领导的大会,既无营养,又不能露出些许无神;傍晚走出大楼,也不过是借着出门送材料的功夫喘一口气,依旧亮着的窗户会始终呼唤着我,直等我重新坐到格子间里打开电脑,面对着或是演示文稿,或是各种表格继续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工作。
“都是为了生活,哪一个人活的容易!你再坚持一下,等实习生到了,你就升官了!”老板如此说。
可我不想,不想拿着所谓光明的未来诓骗他们,看着他们眼里的光,脚下的风渐渐消失、平息,让我觉得自己在浪费其他人的生命。
于是离开,只有离开。因为我想活着,活得再久一些。
只是离开时有多潇洒,再想找到活路时就有多艰难。答应我的,我深知这不过是又一座摩天大楼;忽视我的,也多是又一座摩天大楼。我原本的自信,原本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能力,快人一等的反应通通变成了——普通。
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晚了吗?
或许可以问问我的新朋友。
(五)
傍晚回家时,就见饭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菜,母亲有些拘谨地坐在一旁,父亲少有的摆好酒杯正笑看着我。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闯出他们的视线,嘭的关上门,似乎这样就可以关掉一切不想看见的东西,忽略一切不想再回忆的感受。
眼前的镜子里,是一位脸上挂着泪痕的人,头发凌乱,领带松散,池子里散落着白日里视为至宝的简历,此时就这样被水泡软……
我低头,看见脸上的泪顺着鼻尖落到水池里,痒痒的、酸酸的。忽的发觉有人在轻轻触碰我的头发,我抬头,是我的朋友,他鲜少地微笑着,露出嘴边枯竹褐色的獠牙,同样色如枯竹的手指顺着头顶的发旋落到我的脸颊,继而扣上我的脖子。
“你开心吗?”
“什,什么?”
他不屑地笑起来,手里力度不减,我已经有些喘不上气。
“门外两个人,心疼你,自责、内疚、愤懑,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说着终于在我意识消散前松开了手,我双手撑着水池干呕起来。
我为什么会对母亲说出实情,我一直以来的隐瞒、痛苦,究竟是因为他们眼里、口中所谓的误会,还是不能相信自己始终没有找到所谓正确的道路?
“你是什么人?我一定是疯了!”
我哭着,又笑着,或许此时的表情难看的很,只是我的这位朋友占据了镜子里的空间,让我再不能看着自己。
“怎么,看来是我没猜对。”
他缓缓伸手,拿起水中已经有些破碎的简历,捏在指尖晃动,“唔,承认自己是普通人这么难吗,我一早就告诉你了?”
“什么时候?”我之前从未见过他。
“很久之前了,我记不清了。”他一脸怀念的样子,须臾,镜子里的人变成了孩童的模样。
我这次记起,我的确是早就见过他的。儿时的记忆被刻意封存,忘却了曾经我穿过校园苍翠的树,停在屈身哭泣的孩子身边。
“你为什么哭?”
那孩子抬头,见我模样,哭的更凶了。我抬手,想拉他起来,低头看着自己如枯竹般的手,日光下,依稀能看见我单薄的影子和尖尖的獠牙。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都能满足。”
“我……我想到一个没有家庭作业,没有喜欢同桌的小明的地方去,和我的同桌一直待着。”
我笑了笑,骤然抬手,一面镜子出现在二人当中,地上的孩子抬头,试探般伸手,却在一触到镜子的同时消失不见。
真好,我终于成了人,我一定会是一个天才,一个,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的人。
我很高兴,高兴到忘记了原来我才是镜子里的人,忘记了我的现在的可悲人生,原是窃取的此时镜中之人的。
在我成为人的十八岁之时,梦想着未来会多么光鲜靓丽,抱着卷子走在楼道里时,曾有人与我擦肩而过,只留下幽幽的一句话——“普通人而已。”
我当时只觉得自己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全然不把这评价放在心上。
我们的缘分,原是从那时就续上了……
(六)
眼前一晃,我瞧见镜子里我那亲爱的朋友变回了一开始的模样,他满脸鄙视,眼神缓缓下移,微微撇嘴。
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多厉害呢,原来就是普通人。怎么样,这些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此时的他,全然没有半分人类的气息,像极了冰凉的镜子炼就出来的毫无感情的妖怪。不,从他否定自己的时候起,他就已经是妖怪了。
我拿起镜子边的电动牙刷,用力挥去,镜子应声碎裂,碎片划伤了我的手,鲜血流在地上,染红了地面的十字花纹,他的脸终于是消失在一片碎屑之中。
普通,的确。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的普通,但当我明白了,就又不普通了。
我知道,大众是普通的,却不是平庸,普通人不一定要过平庸的人生。,
父母听见屋子里的动静,都急匆匆拍门询问,我打开水龙头随意冲洗几下,这才扬起嘴角出门去了。
关闭的那扇门里,地面碎裂的镜子渐渐移动,发出吱吱的声音,没一会儿便拼凑成原来的模样,一个人影出现其中,缓缓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七)
我应该是疯了,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我应该也没疯,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