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黄原上的双水村孙玉厚一家人来说,苦难和困境像是一年四季的风风雨雨,永不间断。那些个可爱可敬的人儿,野草一般顶破贫瘠的黄土地,局外人大约都发自肺腑地承认,承认再坚硬的黄土也无法拦挡住他们身上如此璀璨的生命力。
我知道不应该用狭隘的认知,去给他们贴上一个毫无温度的幸运与否的标签,但让人无法反驳的是,他们生存实属不易。多少个生命被剔除在这一道门槛之外,永远地被埋在黄土之下,天雨润泽,阳光普照,那是梦境以外的羲和画卷。
落于孙家窑洞的阳光雨露,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般称心如意。的确,在合作公社初步解体土地承包到组到户开始以后的那些年,孙家着实风光了一把。在我看来,他们通过自己的双手卖力挣来的风光,不是压过同村人一头,而是他们从自己的极度贫困的境遇中,一步步解脱了出来。一言以蔽之,有了能够实际解决困苦的能力。
我们不应当把这一切,当作冥冥中对于那些能够耐苦耐劳的人的回报,而是他们通过与苦难作长期的搏斗而后成功获得的资源和物质条件。成功源于自己挣取,而非天公赏赐。很显然,如果当真是“天意怜幽草”,那么后来家庭一切景象正在红火的时候秀莲的病逝,又算得什么?秀莲何辜?于少平人生可谓启迪者的心灵伴侣晓霞又何辜?
久久意难平的空当中,反复自问。
孙家长孙长子孙少安,那是个即使在土地上刨食也能刨出名堂的风云人物,不曾在书本中长久雕琢的脑瓜是很有灵气的,论种地比拼身子骨,且是个好把式的庄稼汉。那是他生而知之、生而能之么,还不都是一点点在土地上打熬出来的。在他身上,很可以见证劳动致富的不二真理。
富这个字的意思是多余,是个相对的形容词,通过比较从而得出结果。但比较的对象,永远不能是他人,需用需求之外能够存余,即为富裕。有所盈余,总能在需要时,得到自我满足,这是我认知中的“小富即安”的大幸福。也让我想起,常用“裕如”来祝赠与友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虚浮的一份心意,一文不值。
能够满足一家的需求,于孙家而言,的的确确是风光了,富裕了。也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开始了大刀阔斧的进取与革新。也是在这么个最好的时候,少安的婆姨贺秀莲病发病逝。
贺秀莲是个传统中带着一点执拗倔强的女性,嫁到双水村的那些年头,是个无私奉献的妇人。在我的想象中,是个如《活着》中的家珍、《浮生六记》中的芸娘、《红楼》中的袭人一样的女人,她身上更带着没有文化的村妇的粗糙但与此同时也倍增纯朴,不曾浸染过人际场中的心机但也有些为自己人思量的小九九。是我内心深处最动心的女性其中一种。
依照现而今的看法,人尤其是女人,不应该把一切倚靠都放在他人身上,因为如此多的感情浮薄,敌不过如许多的悸动与诱惑。人不为己,固然有一定可悲之处,但如果人只为自己,那在这世界中行走纯无异于涉水攀山,触手尽是凉薄,还有个鸡毛意思?物质与精神,应该骈槽而食、并驾而驱的。
贺秀莲一颗心,尤为纯粹,从始至终只装了一个人,也只装得下一个人,是她的丈夫孙少安。代入其中,没有比这温暖更能抚慰人心的了。
她的离去,是在少安那颗久已疲惫的心脏上,生生剜去了一大块淋漓血肉。
此时如果运用流传数千年的智慧去看,天道忌满人道忌全、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日中则仄月圆则缺水满则溢诸如此类说法,那么约略会去责备少安的进取心。是“责备”,不能是责怪,备是全是满的意思,既是责备也是求全。人都是在自己的道路上,一直进取的,更遑论他们久困于贫窭处境的人,趁着有能力改变,赶着大好年华,不在劳动上下功夫,让他们在闲谈中消磨度日么,他们都做不到。不应该怪罪少安的。
少安对秀莲的疼爱,哪怕对于文化知识极缺的庄稼汉来说,也毕竟太少了。但仅是责备,已经足够让人心疼了,孙家的人,又有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那样年代的乡村人,哪有不苦的啊。
这样的智慧,是否应当再重新思考,是否是先贤哲人编造的适应人间社会的谎言?
同样在苦难中久经磨折的好儿郎孙少平,与他哥哥一样,都被打磨出了一副让人心疼且敬重的铜皮铁骨,让人错以为经得住任何风雨的摧残。当然,一般的风风雨雨,于两兄弟而言,真不算什么,高中毕业的孙少平以瘦弱身板去抗石头,再后来成为一名出色的煤矿工人,都是明证。
但是,正如秀莲的去世之于少安,他心上的风雨该如何应对?
从文字中见识过另一番自由广阔的天地的孙少平,急于从社会中获得真正的经历去填实那些让他心动不已的认知与想象,同时更多的是去印证那些坚韧的精神。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固然能够得到来之不易的安稳,只是麻木了些,对他这样的想要“走出去”的少年人来说,或许更苦。向外探索的道路,未必一帆风顺,甚至尽可能是凄风苦雨,这些他不在乎。在村乡的地土上刨食,与外出闯天地,都是活着,也不可否认的是,作出这两种选择的都是血肉之躯,谁也绝不比谁更高尚,仅仅是一种选择。
人生无数岔路口,有人往左有往右,有是相逢有挥手。
在孙少平的人生中,至少我认为,田晓霞这位好姑娘,比谁都重要。他与她的交流,是两颗纯粹的心灵与朝阳般精神的碰撞,互予光芒。所以他们两个人感情契合,看起来是那么顺理成章。她身上一定承载着他许多的美好期望。
晓霞的意外,我不知道用毁灭性的打击来形容,是否恰当,在他那满是不朽光芒的内心,遍布生机的土壤,一下子变得如此贫瘠,如此荒凉,让人惊痛。
这样的底色,过于悲凉。
记者身份的晓霞,她的眼光,是异于常人的。她看重的这孙家二小子,身上蕴藏着让人震撼不已的力量。苦难是不会成就人的,否则仅仅是一个双水村,就不知道要出来多少个孙少安孙少平。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终究是经由苦难成就的。苦难唯有经过升华、提炼,才能彰显出苦难本身承载的意义。少平这个人,我越想就越觉敬重,因为有人心胸虚旷,双目如星,永远引人前行。
有那么一瞬间,捉字为捻,提文成油,再挑星灯。
世间两大苦,一者贫,一者病。在这平凡的世界中,渺小的人间处,多少人如同孙家的两位好儿郎,以血为油终日焚烧,有一天满心以为挣命似的挣来了改天换地,却只一眨眼的功夫,只剩下了愁肠和凄惶。
这世间有多少温暖,经得住如此雨打风吹?逆风可得解意否?
草芥之人又该如何挣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