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许砚行
定元一年,时值初冬,空气中已经淬了几分冷冽,卫太妃半躺在暖榻上,透过朱窗看着外边已经枯萎了的芭蕉,朝一旁的人抬了抬手,言语间尽是慵懒疲惫。
“阿婉做什么去了?”
“回娘娘,阿婉姑娘去御膳房了,那日太医说您身子过虚,需要补补。”小宫女没再继续说,自打新帝登基后,宫里的其他奴才只当她们这衡阳宫不存在,御膳房那边每日送来的食物都清清素素的。
她说的委婉,卫太妃也大致猜到怎么回事,脸上却仍旧不动声色,让她们关了窗,“都退下吧,阿婉回来了便让她进来,本宫有事吩咐她。”
卫太妃再次躺下,眉心始终紧皱着,心里思忖着事,正合上眼眸时,榻前不远处的帘子被人掀开,只见一个身材纤细,五官清丽,身着绿裳的姑娘朝里边走了过来,手中提着一个乌色的食盒。
“太妃娘娘,奴婢方才去御膳房,给您带了新鲜的参汤,您赶紧趁热喝了,最近天愈发冷了,您补身子要紧。”她说着将食盒放下,拿出青瓷小碗和汤匙,微微弯下腰,怕倒漏了似的,动作细腻,不急不慢。
“本宫瞧着它还滚热着,你先放下,过来,本宫有事吩咐你。”
阿婉闻言,手上顿了顿,接着将东西又放回食盒中,转身过去,微低下脑袋,“您说,奴婢听着。”
“一会替本宫去一趟太傅府上。”
阿婉指尖颤了颤,眸低似是盘着一道朦胧的阴影,她抿了抿唇,低声应下。
卫太妃从软枕下取了两块镶金令牌,“这是先帝赐的牌子,你拿了去,可随意进出皇宫。这一面是本宫的牌子,你去了,给府上管家,他自会带你去见许太傅。”
阿婉接了过去,揣在手心里,只觉得它们似发烫的烙铁,有些灼人。
*
出了宫门,没了宫墙作为屏障,肆虐的北风四面八方的涌过来,阿婉戴上斗篷后边的帽子,苍白的小脸被帽檐边上一圈白色的绒毛遮掩着,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隐显几分澄亮,犹如一对上等玛瑙。
方才宫门的守卫提醒她得在宫禁之前赶回来,她加快了速度,脚下的步伐却仍旧稳当的很,又是一阵风吹来,她眯了眯眼,却看到不远处一辆描金朱漆的马车朝宫门的方向缓缓走了过来,马车四角挂着红色的穗子,车门右上角印着一枚烫金大字——许。
阿婉抬手在斗篷领子处捂了捂,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她的呼吸忽然有些急,赶紧深吸了一口气,待平稳了一些,再将帽子往后放下,抬步迎了上去,只是还没等她开口,便听到对面一道戏谑的声音。
“哟,这不是衡阳宫的阿婉姑娘么?瞧你匆忙模样,是出宫替太妃娘娘办事吗?”
她抬眼看过去,说话的是跟在马车旁边的一个蓝衣男子,这边和她说完,那边便凑近车窗同里边的人说着什么。
待他再次着眼看过来,她抿唇道,“肖侍卫,您真是一猜一个准。”
“既然如此,便不耽误阿婉姑娘了,有事赶紧去办。”说完示意车夫继续驾马。
里边坐的何人,阿婉自然是晓得的,她蹙了蹙细眉,语气有些着急,“肖侍卫,能否借一步说话?”
肖参有些犹豫,又朝窗里看了看,方才与他家许大人说话,没有回应,想是睡着了,这么一想,便朝阿婉点了点头,两人正要往一旁走去,却突然听得里边的人冷不丁开了尊口。
“太妃娘娘可是令你出宫来许府寻我?”
声音低沉,语调颇有些慵懒,似乎真的是刚刚醒来。
阿婉倒是没想到里边那人猜的这么准,不,或许不应该叫猜,而且是早就预料到了。
她隔着那面镂空雕花木门,微微弯了弯身子,“奴婢见过许大人。”
话音才落,接着又听得里边那人一声轻哼,“本官知道你要说什么。”
阿婉有些吃惊,她定了定神,“许大人,什么也瞒不过您。”
“卫太妃现如今的心思还用猜么?”他反问,哪怕是隔着一道木门,阿婉也能想象得到,他这会嘴角定是习惯性的微微上扬着,单单一眼瞧过去,会认为他在笑,仔细琢磨两眼便会晓得那是他惯有的无谓姿态,在阿婉眼里,这种姿态是不屑,是嘲讽。
“那您的意思是?
马车里边许久都没有回应,久到阿婉打算放弃了,她握紧了自己的手,正要离去时,里边的人又道,
“上来。”
阿婉有些吃惊,不解,她看了看肖参,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的。
“阿婉姑娘,这外头人多眼杂的,有些事不好说,赶紧进去吧。”
“多谢肖侍卫指点。”阿婉说完,便提了裙底踏上马车。
木门打开,一股冷气灌了进去,门合上那瞬间,她似乎听到他轻轻嘶了一声。
马车里边空间很大,脚下铺着红色的毯子,还放置了矮几,上边叠着几分文书纸张,阿婉的视线往矮几后边坐着的男人看过去,她进来时他并没有抬眼看她,只垂着那双平日里颇有些慑人的眸子,手执朱笔,在一面奏折上勾画着。
他是太傅,陛下年幼,朝中大小事宜都握在他手里,新帝刚刚登基,底下事情多,每日上完朝便有成堆的折子需要处理。阿婉记得,有一次她代一个平日里处的较好的宫女去御书房伺候茶水,便看到那长长一堆折子,甚至挡住了她的视线,看不见后边的人,后来也没来得及看,朝中众臣一个个涌进来,商讨大事,她们这些宫人自是要退下的。
阿婉不敢出声,端坐在一旁,眼睛却不自觉的往那边挪过去。
男人看折子时神情严肃,眉头紧锁着,按在折子边缘的手,修长有力,五指修剪的干净整齐,食指不时敲打着纸面。
阿婉像是着了迷,盯着那好看的手挪不开眼,目光变得温软柔和。
“磨墨。”
他还是没看她,未曾抬头,直接这般吩咐。
阿婉回过神,俯下身子,捏着那描金墨锭,在砚台里盘旋回转着,卫太妃极少写字作画,磨墨这事她做的少,这会手上动作也不怎么熟稔,不小心使了点劲,墨锭直接滑靠上砚台壁上,安静的空间里发出不小的声响。
她赶忙看向对面,果然,他已经放下了手上的事,靠在车壁上,抿唇看着她。
阿婉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又赶紧放轻了力道,想起自己今日出来办正事还没做,于是边磨边道,“太傅大人,娘娘想知道现在安王殿下如何了?”
“安王殿下已过弱冠,自然是要去守着自己的封地。”
“太妃娘娘的意思是,希望安王能平安到达封地。”
话没说开,不过,但凡是个人也晓得其中缘由,依太后娘娘的心思,哪里可能轻易放过卫太妃的儿子,这犹如放虎归山,等着他养精蓄锐,哪天来个起兵造反,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本官是陛下的辅臣,自然是站在陛下这边的。”
砚台里边的墨多了,墨锭辗转起来也越发顺手,速度快起来,她却浑然不知,只想着怎么回他这话,卫太妃不会没有考虑到这层面上,既然能让她来找他,定是有了把握的,“奴婢只是替娘娘传句话,您的话,奴婢也会给娘娘带回去。”
话音还未落下,便见她方才看入迷的那只手再次闯进她的视线里,接着往下挪,最后按在她的手背上,一片温热,随后压过来的是他沉沉的嗓音,“满了。”
阿婉手上猛的颤抖了一下,眼睛眨了眨,黑色的汁水溅了几滴出去,好巧不巧地落在他绯色的衣袖上。
空气瞬间凝结,那温热的手掌抽离她的手背,阿婉觉得自己今天办事太不利索了,她忙蹲下来,掏出自己的手帕,“太傅大人,奴婢干事粗莽了,您——”
他皱着眉,直接拿了她的帕子,正往衣袖上擦拭却突然停下动作。
阿婉瞧他有些犹豫的模样,忙道,“许大人。让奴婢来擦吧。”说着便伸出了手。
许砚行却靠回了车壁上,似乎不打算再计较那几滴墨汁,阿婉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感觉他的目光在头顶处打量着,她有些无所适从,最后索性选择低着脑袋不说话。
“回宫吧,让卫太妃安心便可。”他收回视线,又转回方才那个问题。
阿婉应声。
他已经合上了双眸,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阿婉没有出声,怕扰了他,于是矮着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
马车里边立刻安静下来,许砚行睁开眼,往窗边侧目,只瞥见她披着红色斗篷的背影,在冰冷的北风中,一步一步往宫门方向走去。
他将掌心放开,那一团粉色的帕子就躺在那,中间绣着红梅,右下角绣着一个清秀的“婉”字。
肖参见里边一直没有动静,也不晓得这会是继续进宫还是回府去,琢磨了一会,朝里边问道,“大人,咱现在是进宫还是回府?”
“肖参,安王何时出发的?”
“回大人,昨日,估摸着再过五日便能到缙州。”
许砚行食指在帕子的右下角抚了抚,继续吩咐道,“派孙岳康带人追上去,切忌不要泄露行踪,后边跟着,等人到了缙州再回来。”
肖参略疑惑,想了想,“大人,您这,太后那边——”
男人打断他,沉声道,“多嘴,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