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劲有力、清脆明亮的京胡声起,他明黄鲜亮的鱼鳞甲就注定沾惹上尘埃,人生的结局一如他的戏。
自他口中含血、眸中含情,最终一字不差得背出《思凡》选段——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他的结局就早已经不会比自杀更好。段小楼说,师弟,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可是真要活在戏里,我们在这凡人堆里可怎么过啊!沉溺在别人的人生里,或华丽显贵或凄绝悲惨,这辈子,也就活不成自己。
《霸王别姬》在陈凯歌的导演下成了一首绝唱,成就了张国荣和程蝶衣。多年后我们再度回忆霸王别姬的悲酸时,仍会经不住忆起哥哥对着段小楼满目的情。哥哥就是程蝶衣,而程蝶衣就是虞姬。
这部影片用逾两个半小时的时间讲述了“霸王”和“虞姬”半个世纪的纠缠不清。它事关自我成就,事关两种爱情,事关趋利避害不放弃背叛的人性。这一切的一切,在20年代到70年代风起云涌的中国,随着战争、政治动荡等,一刻不停歇得发生着畸变。人格、爱情、忠诚,被时间扭曲,变作邪魔之物,吞噬光明,最终在空气里遍布扬尘的昏暗体育馆里,化作蓝盈盈的一团邪气,杀死了虞姬。
20年代的北京城,皇城根儿下,师傅大手挥鞭,在漫天黄尘里,几乎是吼叫着告诉这些精瘦的小子,京戏现在这么红,你们算是赶上啦!然后,他们就知道,自己赶上了数不清的刀条子和恢复不了的红掌心。荷塘边,野草疯长,就像他们,在盛夏和严冬或雾气昭昭或凛凛寒风里拼命挺直腰杆,想成角儿,成了他们受尽苦痛的唯一动力。师傅说,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没有风筝没有冰糖葫芦的童年最终逼死了小赖子,囫囵吞下兜里一颗颗鲜红的山楂球儿,他觉得这辈子也就圆和了。喧嚣拥挤不堪的戏馆子里,小赖子坐在小豆子(蝶衣)的肩上,泣不成声,“这得挨多少打才能成角儿啊!”小豆子却是一如既往的泪眼盈盈,含情双眸里那一刻决绝如钢。这一刻,看客如我也必心生恻隐。他们是苦命的孩子,打小便是签了生死不问的契约,从此没有名姓。生活于他们不仅仅是穷苦,还有被抛弃被虐打被耻笑。没有名姓也罢,皮肉之苦也忍,最难熬的是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成角儿,又或许,能不能成角儿,这些受的苦累,生活会不会以万人空巷来回报他们。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了结也好,成角儿也罢,都是自个儿走出来的路。小赖子、小豆子、小石头,这些烂大街的名字就像今天的我们,平凡得像狗尾巴草,有些人在黎明前就被冻死了,有些人最终有了自己的名字,就像小豆子叫程蝶衣,就像小石头叫段小楼。
40、50年代的蝶衣和小楼,挨过喜福成里终日的打骂,熬过抗日战争惨绝人寰的侵略,终于迎来事业的顶峰。可是,蝶衣和小楼终究不是一路上的人。蝶衣爱上小楼,像虞姬一样告诉“霸王”要从一而终。小楼说,师弟,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小楼配不上虞姬,因为蝶衣有虞姬的烈性,他却没有霸王的狂气。他不懂蝶衣把戏当人生,对蝶衣的痴呲之以鼻。直至遇到袁四爷,蝶衣才真的有了知己。四爷送他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大概预算好了他终究要走上自尽的路,不愿他用世俗的钝刀结束自己的风华绝代,便赠他利剑帮他泯去如水的含情脉脉。这世上没有人能配得上他的爱,懂他的四爷也不行。蝶衣的爱小楼配不上,菊仙的爱亦然。早年为妓,因为小楼的一次搭救便毅然决然得放弃荣华富贵,赤着双脚就赶着趟儿让小楼娶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对小楼,比蝶衣爱得更热烈!怀着身孕,看到小楼跟士兵打架她都能奋不顾身,而蝶衣只能在后台,拉起门帘惊恐得旁观。小楼被抓走,她不计前嫌,成全她的情敌也要救出他。为了小楼担心的师弟,她不打声招呼就来到袁四爷府上,光凭妇人之舌就解决了两个大男人半天解决不了的难题。她敢作敢当!她当然知道蝶衣对小楼的感情,但她也知道,小楼需要的是更实际的爱,而这个蝶衣给不来。光知道这一点,蝶衣就永远输了。
可是蝶衣和菊仙有再多的不同,他们都是一样的决绝果敢,一样的从一而终。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深爱的小楼有着和霸王极不相称的不敢担当。多讽刺,“霸王”扮相还未除去,就急不可耐得露出小市民的嘴脸,为了自保,可以选择背叛。他背叛蝶衣、背叛菊仙,两种爱情落得同样的结局,最后只留得小楼黑黑白白的脸谱下一张扭曲痛苦的脸。真实的人性,还真是让人胆寒!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这本是梅兰芳收到的赞词,电影里却由袁四爷拿来赠与蝶衣。师傅曾说,人纵有万般能耐,可终也敌不过宿命。蝶衣、小楼、菊仙、袁四爷,他们各有各的宿命。菊仙穿上当年的嫁衣死在了新婚的当天,蝶衣披着鱼鳞甲死在虞姬的剑下,袁四爷身着囚衣死在贫下中农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都在人生这场戏里了结了生命。而小楼,谁也不知道他的余生还有几日几载,可是死亡也终究是他与他们的殊途同归。
这场戏,胡琴声响起时,他们就注定再也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