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有报,生死轮回。
1
又是这个梦。
L清晰地记得父母弃她而去时的情景——
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其实L只是眯着眼睛,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把L也叫醒,带她一起走吧。”是妈妈的声音。
颓然蹲在地上的爸爸深吸一口烟,站起身来把烟头用力踩灭。“L已经不安全了,就算带她走,队伍里的人也不会同意的。虽然她现在没有事儿,但是放在身边就是一个定时炸弹。这也是没办法,走吧。”
妈妈站在昏暗的灯光里,迟迟没有动。
爸爸过来拉她:“不然,我们杀了她?也免得万一发作后受罪。”
妈妈打了个激灵,反身用力抱住朝L走过去的丈夫,压抑着声音喊:“你疯了?这是我们的孩子!”
爸爸停下动作,把妈妈死死扣住他身体的手摘下来,叹了口气又蹲下了身子,双手捂住了脸。
L觉得他在哭。
妈妈呆站了一会儿,抹了一把眼泪,凑近L,最后一次帮她盖了盖被子。然后头也不回得和爸爸一起带着两个弟弟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关上门。
门关上的“咔嗒”声后,L的眼泪不断落入有霉变味儿的枕头里。
这个画面像魔咒一般,在后来的很多年都辗转在L的梦里,帮她一遍遍温习自己的绝望。
L惊呼了一声,像被按到开关的机器人笔直地坐起来,她望了周围一圈,是她心安的黑暗。偶尔有自己木板所钉的疏漏之处,钻进一丝恼人的月光,错综复杂的光像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只黑猫打乱的毛线。
L心烦,抓起床边一个石头朝半空用力扔去,石头砸在木板上弹落,在墨色的屋子里发出空寂的回响。
L清楚得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恐惧光亮的,她害怕把自己曝露在任何光线里,那使她没有安全感。在寒冷的冬天,她宁可冻得在床边瑟瑟发抖,也要把被子盖在窗户上抵挡那无孔不入的,该死的月光或日光。但被子日渐破烂,给了那些光芒更多的可乘之机,L开始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得只剩两个眼睛,出门去捡一些木板回来,或者砍伐一些树,自己劈成木板。她日以继夜地为此准备,终于在今天把自己所有的窗户都钉死了,该死的光不会再肆无忌惮地进来嘲笑她了。
2
父母离开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那个时候,小城很多人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带着腐臭味的大雨而惨痛地死去。过了几天,虽然天空已晴,但仍有人陆续地去世,出门可以看到成片老鼠尸体,偶尔也有一两只不知死活的猫上去舔一舔,没来得及吃也同老鼠一起横尸当场。人们越来越恐慌,死去的亲人也不敢收尸送葬,每个尸体都是死神的必死令牌,没人敢碰。
尸体从淋雨的地方开始慢慢腐烂,腐烂成一滩没有形状的血水,托着零落的骨架,连蚊蝇都没有。小城的路几乎都快变成血红色,瘟疫毁了这个曾经山水环绕,人丁兴旺的小城。活着的人为了不死,逐渐向很远的地方迁徙,L的父母也是。
L的妈妈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她绣好看的花,煲好喝的汤,照顾家人,帮助邻居……虽然家徒四壁,但是整个家在她的打理下到处都是井井有条的温馨。L爱她的家,非常爱。哪怕经常看着两个弟弟吃鱼,自己和父母一起喝鱼汤果腹。
妈妈是个有信仰的人,她教导L和弟弟,人要善良,不能自私,否则就会受到神的惩罚,而善良的人则会得到神的庇佑。在L的童年里,妈妈就是她的神,妈妈说的话就是“神谕”。她看着妈妈施舍乞丐,喂养流浪猫,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L觉得这是人生的意义,善良是人生的意义,她相信妈妈有一天会得到神的庇佑。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帮妈妈分担家务,喂养跑在街边的流浪家里养的那只黑猫,帮助很多人。善良就是事先都要先想到别人,而后才能想到自己,这是L对妈妈话的理解。所以在父母离开的时候,她明知道这以后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仍然善良得强忍住眼泪假装睡得很熟,看着家人弃她而去。
“这样很好,他们不带着我也许能活下去。”L想。
L记得在父母离开前一天,她的左脸颊被一块砸在雨水里的石头溅起的水花命中,整个左脸颊火辣辣地疼,能感觉到那块肉在慢慢变得僵硬,她惊惶地跑到家里,大叫着“妈妈”。女人闻声慌忙跑出来,拿很长的棍子把L身上的衣服挑落,用满满一大缸水掺了家里所有的醋,冲刷L的脸。携着醋酸的凉水喷得L睁不开眼睛,她不停地猛吸气,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会同路边那些尸体一样凄惨死去。
所幸,妈妈救活了她。虽然目前看来毫无意义。
L抱着枕头哭的时候,脑海里偶尔闪过一丝恨意,但很快被自己的善良法则压下去了。她觉得善良的人不应该有恨,神一定会照顾她。
那年L 12岁。
3
时间过去很久后,久到L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了,整个小城似乎只有她还在守望着乡土,期待着离去的乡邻家人还会回来。
可是他们再也没回来。
有一天L去山上摘野果,路过湖边看到自己的脸,那张正在溃烂的脸,她一下子惊得说不出话来,手里的果子倏得全部落入水中——L被水中倒映的自己吓得仓皇而逃。
她沮丧,懊恼,害怕,孤单,绝望。
L在床上双臂环着腿呆坐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月光如绸轻柔地笼罩了骨瘦嶙峋的L。L看着这温柔的光却只觉得恐惧,她从那天开始畏惧所有的光芒,畏惧所有能倒映出影子东西,她甚至把母亲唯一留给她那面铜边的梳妆镜子砸得稀巴烂,并把所有的碎片都埋进了很深的土里。
这样就能拯救自己了吗?
L想死,非常想。
她想不明白自己善良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神还这样对她。难道所有人死得死走得走,只有她一个人留守故土却没有被瘟疫夺去生命是神的庇佑吗?
不,L觉得这是生不如死的惩罚,对于现在自己来说死亡是比生活下去更有吸引力的路。L浑身颤抖着,一把锋利的刀不断在左右手之间转换,最终定在右手上。她闭着眼睛,睫毛不断抖动,她提了一口气,屏住呼吸——
……
刀子最终也没有划下去,在她长呼气的瞬间,手一松,准确无误地在胳膊上划出一条线,血珠像获得大赦的囚徒一般,争先恐后沿着伤口钻出来,延绵成一条细密的血线。
L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乱如麻,她只是忽然想到妈妈曾经说过——“生命也是神的赐予,善良是对生命的修行,是对神的忠诚。”
她不敢死,不敢不善良,不敢对神不忠诚。
4
L拎着斧头面无表情得站在夜色中,看着醉倒在墙边蠕动的男人,抓紧斧头的手不由用了用力。
她认得这个男人。
L站在这里脑海中已经将这个男人杀过几万次了,她想象自己一斧头下去,血液喷涌的场面,那一定很刺激,也很畅快。这样想着,她突然觉得浑身发热。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在折磨得这个地方面目全非后,瘟疫终于心满意足地悄悄带着自己的威风走了。陆续有人又住到这个小城上来了,L很高兴,她以为是自己的乡邻回来了,兴奋地跑出去,想打听自己家人的下落。然而看到得都是陌生的面孔,她一个也不认识。
一个男人看到她,奇怪地走上前来:“这么热的天,你把自己的头包这么严实干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快L半拍把她裹在头上的衣服扯开。
男人一个激灵把手上的衣服扔出很远:“神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人!嘿!你们快来看!这女人是跟着谁的队伍一起来的?”
L很慌乱,她一个箭步跑过去想拿起被扔在地上衣服套在头上,男人又上来抢过她的衣服,人们逐渐围过来,人群中有孩子被吓哭了,孩子的母亲赶紧把孩子的脸捂向自己的身体。人群中传来的目光,有怜悯,有惊恐,有疑惑……
没有人认识L,就像L不认识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一样。
就这样,L在自己的故乡被一堆外来人当作了入侵者,评头论足了一番。他们的问题像锋利的剑一样朝着手无缚鸡之力的L射过来——
“你从哪儿来?”
“你叫什么?”
“你怎么会这样?”
……
看起来句句是关心的话,听起来却句句咄咄逼人。
这一刻L只想消失,自己消失或这群人消失,但是显然前者更容易实现。
L回身,风一般跑向自己家的小屋。留下身后一群人饶有兴趣地谈论。
L认得眼前这个男人,他就是那天抢自己头巾,带头嘲笑自己的那个人。
于是她又朝前走了一步,举起了斧头……
墙壁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抖。L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怕,像个魔鬼,这个想法驱使她颓然放下举起的斧头。
一个善良的人绝不会这样做,她想。
她放下斧头,拔了一些枯草,盖在这个醉醺醺的,曾经在众人面前给过自己难堪的男人身上。
5
看来L的乡邻真的走的很远也很彻底,彻底到根本没有人知道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那么可怕的瘟疫。新来的人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开心,他们享受这里的山水环境,踩着历史的土地制造出新的风土人情。
自L用木板把自己的屋子钉得密不透风后,人们更觉得她奇怪,她们新建的房子离L的家也有很大的一段距离。人们默契得把L孤立在那一个她自制的木头“牢房”中。
因为那天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人们开始猜测L的身份——“不会说话的野人”、“疯子”、“被仇人毁容的哑巴”……
L孤单得生活在自己的小木屋里,未曾听过这些流言,可是人群的到来还是让她感到莫大的恐慌。她不敢再在白天出门,不敢在街上肆无忌惮地寻找钉子或者食物,她成了小城的夜行者。
L这天出门,难得看到了一只和她一样夜行的猫,不觉心生欣喜,她蹲下身子,想抱抱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低头的时候包裹脸的衣服掉了下来,猫看到她脸的一瞬间,迅速向后跳了一步,威胁性地叫了一声,竖起了尾巴,全身的毛好像都炸了起来。
L心慌,慌忙拿起衣服落荒而逃。
小城的孩子生活也许很无聊,他们把L当作消遣。每天用石头丢L的窗户,他们想把L激怒,让她出来。可是每次她出来他们都会像见鬼一样,惊恐大叫着跑开,可是仍然兴致勃勃地在这样的恶作剧里乐此不疲。
有一次L去山上摘野果,路过湖边看到一个孩子掉了进去,想都没想就跳进去救人,结果孩子看到是她后,放声大哭,宁可溺死在水里也不肯安静被L救起。L无奈放下他,在呛了几口水后,终于昏迷,L趁机把他捞了上来。
孩子的父母后来找上门来,没有感谢,只有责问,女人“咚咚咚”把门子敲得震天响,骂骂咧咧得怪L吓到了她心爱的孩子。
L不敢开门,也不敢出去,她忽然想念自己的妈妈,那个贤惠善良,温柔如水的女人。L蜷缩在床脚,孤单和绝望像一群浩瀚的蚂蚁大军,从容器一般的屋子里所盛的黑暗爬向她,一点一点慢慢噬咬着她的心。
忽然一个老鼠大摇大摆地在她的床上散步,L见到一扫阴霾,心里不由溢出一丝欣喜——竟觉得找到了伴。她想跟这个老鼠说说话,于是伸出手臂想去搂住它, 可是这小东西灵巧地从她胳膊的缝隙中溜走了。
自那以后,L的恐惧和绝望并增,她捡了很多石头和自己的斧头与刀一起放在自己的床边,虽然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拿石头丢回那些顽皮恶作剧的孩子,也不会拿刀子捅向不分青红皂白上门臭骂的大人。
但她不知道,即使自己已经如此善良,如此退让,命运还是没有准备放过她。
6
L享受自己密不透风的屋子,黑暗让她心安。
她平躺在床上,双眼用力盯着上方的如墨的黑暗,一如家人离开的那个夜晚一样。
她感觉到有人进了屋子,“是妈妈回来了吗?”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儿,从家人离开后这个屋子还从没有除了L外的人进来过。
还没有等她起身看,一个带着汗味的衣服就罩在了她的头上,她想挣扎,却立刻被一个雄壮的身体压在身上,动弹不得。L慌了心神,心“咚咚”跳得好像砸在木板上的石头。
“刺啦”一声,L清楚得感觉到自己本就破烂的衣衫被撕去一半,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感到一丝冰凉。因为讨厌光芒,L从没有看过自己身上的皮肤,她不知道它们多么白皙可人。
男人的头埋在L的胸前,贪婪地吻,他看不到L因惊恐瞪大的双眼,冰冷的黑色空气通过带着男人体味的衣服注入她的瞳孔。
L疯狂地挣扎着摸索到床边的斧头,没有一丝迟疑,用尽全力朝着男人的头砸了下去——
声音很清脆,没有对神赐生命同等的荡气回肠的声音,只是清脆短促的一声响,就像小时候妈妈砸碎一个核桃那样容易。
男人显然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况,他从L的身上抬起头,蠕动着身躯,伸手掐住L的脖子,可是他仅存的生命没有给他置L于死地的力量。他抽搐了一下,伏在L的胸前不动了。男人的血慢慢流在L的身上,L感受着它们的温热的蔓延,仿佛被一个温柔的怀抱轻轻抱住。
过了很久,温暖的晨光取代了冰冷的月光,L的心跳终于平复下来,她扯开盖在自己脸上的衣服,一动不动地望着从缝隙里露出的光。原来神赐的生命如此脆弱么?只是那么几秒钟的时间,L看到一朵花枯萎的过程。
她把手放在男人头上不断汩汩流出血的伤口,轻轻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