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间
一、君不见
说来已有些时日,那些当年的锋芒毕露,都已好似蒙尘,再不复当日的澄明。
少侠如今想来不禁有几分唏嘘,往日峥嵘,终不复矣。起先,少侠并非如此称呼,因名中有一“乐”字,他也时常觉得自己命中当有此字,故冠“乐”字为侠之名号闯荡江湖。青衫仗剑,写意风流,一剑足当百万师,大败魔教妖人解中原武林之危机。河内豪杰尽服其能,江南侠客拱手称雄,纵横七载,难觅敌手,时人赞曰“不世之奇才,武林之幸哉”。他亦颇为自得,深以为平生志气。然人在江湖又常有身不由己之处。如每逢对敌之际,必先互通名号,他人多称“龙,虎”之流,更有甚者号曰“剑神”,“无双”,气势凛然,威风八面。反观“乐乐侠”其名,确显逊色,仿佛一只呆呆的鼹鼠。少侠自此隐去名号,遁入山林,不问世事。
可惜,隐逸绝非诗词里“采菊东篱下”的风光,生活也并非“悠然见南山”的闲适。他舞得了剑,耍的了刀,但换成锄头,镰刀就不见得多么高超了。哪怕“晨起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依旧逃不了“草盛豆苗稀”。少侠当初虽是位响当当的人物,称得少年英杰,却也终非那吸风饮露的忘忧仙人,要食五谷,就算他血气方刚、周身横练,寒暑不侵也是妄谈。何况,沐浴饮食都困难,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何来半点高人气派?
少侠上山之时,身无旁物,行囊里只一两套干净的长衫和少许干粮,便如曾经不离片刻,后世名剑谱上第二的“不周”也被随手赠予友人。身无外物窒碍,身形轻快,伴花香,闻水声,随日色,赏幽景,逐飞禽,循着山路向上,心中好不痛快。行至暮色低垂,残霞傍晚,不得其路,遂迷,无计可施,就着山泉草草对付了些干粮,倚着树干便胡乱睡了过去。这树干到底不似床榻,少侠很觉不适,半夜转醒,见月色大好,来了兴致,徐徐迈着步子向上走去,听得空山鸟语,甚是陶醉,恍惚间入得一人迹罕至之佳境所在,左有溪水潺潺而泄出于两峰之间,后又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腹势平坦 ,居中藏一天然洞穴,穴内干燥空旷,足二人之高,壁上似有遗刻,不知多少年岁月的洗礼,已然辨认不清。少侠大喜,故拾得些干草铺就,自此住了下来,放身青崖间,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倒也落得逍遥,但没两天少侠身上的干粮吃尽,方知其中几多酸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好在,少侠自小习武,吃苦耐劳的优良美德在他身上并不鲜见。性情里虽藏有几分乖僻,倒也乐于他人为善。人情讲礼尚往来,反倒得益于此。
山脚下,有一小小村庄,高低布下几十户人家。少侠上山之际,曾与此村户结有善缘。缘由是当初一股乱匪流窜至此,打家劫舍,少侠见到,自是不会坐视不管,随手打发了一顿,赶走了这群强盗。想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辈本分而已,未曾想日后却少不了交际和问候,便像少侠山洞旁那三亩之田也全凭村民开垦,还陆续送来不少粮食,哪怕没有什么滋味可讲,但无论如何在帮助少侠适应的过程有很大一份功劳,总是承了份恩情,如此般,村中各位的确帮忙解决了不少窘境。少侠是个面冷心善的主,少言寡语,虽时时感念,却始终难以表达,其实郁结了些症状在胸,不得抒发,很是忧烦。
之后,少侠山上的生活逐渐平稳,甚至于平淡,一点点适应下来也算不上有多艰难,便是日日打点着一方菜圃,照料着一块耕田,慢慢从起初的手足无措过渡到心平气和。偶有闲时,少侠会去山下村庄晃悠,或许是希望有机会报答恩情又或许他实在不堪忍受永久自说自话的孤寂,权当难得的放松,打发时间的一种选择。除此外,少侠或会期待人群中的一抹嫣然笑意,但转念想起过往,除了虚伪的言语之外好像藏着的都是人心的诡诈,免不了几分失落和惆怅。少侠平生知交零落,二三好友多半相忘江湖,四散天涯,云中无锦书可托,渐渐也都少了联系。果然,少侠实在是不通为人处世之道,面对陌生的面孔尤为吃力,年幼些的无理取闹,根本无法招架;在年长些的面前仿佛又失了礼数,开口亦是不知言何。尽管彼此的面容都算熟识,交心的感情是没有多少的,少侠自知从来不怎么讨人喜欢,所以并无大碍。奇怪的是,明明交情甚浅,村民们好像每次还是愿意塞给他几根自家种的茄子或是些鸡蛋。少侠每次都有些脸红,鉴于山上的窘境,又总厚颜无耻的收下,可他还努力揣摩着致谢的语气和用词,对方常常就喊住哪位扛着锄头从庄稼地里回来的乡邻,唠些你家今年收了多少斤稻谷,孩子又是多么顽劣之类的家长里短走开。于是少侠只好挠挠头转身离去,总感觉像是承了谁的面子,受了谁的恩情,心中杂陈五味。
初来乍到,兴许还未能接受,三年对他来说,方方面面,依旧显得局促,交往依旧生疏。不过多少接触了许多未曾经历的人事,少侠的转变鲜明,当初的他还是那天下最耀眼的少年,自以为可飘然逍遥于天地之间,如今终于落入俗世,脸上有风尘,眼中也减了几分清澈。可能所谓成长,本就不算轻松,孤自背负行囊,转身,往后摆摆手,寻着足迹向前,渐行渐远。你不知道丢掉了些什么,也无法确定得到了些什么,唯一可支持你走下去的或许仅来自于其本心的坚守,但所谓的赤子之心价值又能有几许?
江湖儿女也好,武林恩怨也罢,皆是过往的一枕黄粱。有时会有些江湖只言片语传入少侠耳中,来自村子里不知真假的风言风语,常常是:哪里的仙子下凡,倾国倾城,引得无数年轻俊彦为博红颜一笑而大打出手的荒唐事;哪派的长老老而弥坚,武功又有精进,寻人比武,反被识破是修习了那需先自宫的魔教秘籍残页,当场羞愤而死;最精彩自是要数新评定的侠客榜上的十二位大侠:凡尘一叶,赤烈狂刀,玄天戟,金翎枪,清风侠侣,碧落梵音()·······各自潇洒,风华绝代。呵,江湖始终热闹得紧啊!少侠每每只是笑笑,心想多半已是陌路了。
少侠上山后第五年的初夏,蝉鸣尚不显得聒噪,那天,少侠如往常一样在山下打好水,轻快的往回跑,沿路无风,寂静无声。哪怕一切并无异样,但少侠缓缓停住身形,环顾四周,有所迟疑,他觉察到一股气息,有着某种微妙的熟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倏忽间,一柄剑从林间飞出,直直刺向少侠。少侠察觉到罡风袭来,下意识的向一旁闪避开,可那一剑递出后,转瞬间,第二剑又至,如苍龙出水,剑气如匹练。少侠双臂打开,拎着两只水桶飞速向后退去,剑亦如影随形,后发而先至。少侠俯身堪堪躲过,像一条鱼贴着剑的锋芒滑了过去。那人顺势一击肩撞,少侠躲闪不及,被击飞出去,转瞬间身形翻转三圈,卸去周身劲道,木桶内的水未洒落分毫。少侠舒出一口气,很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几点寒芒射来,他手中的木桶脱手在空中破碎,水花四溅。少侠抬起头,怒目而视,只见来者稳稳落在少侠身前,神色平静,挺剑直逼少侠心口——那是一柄残剑,剑尖断了三寸。
“老江,你有毛病啊!”少侠挺直腰杆,打破了沉默。
老江,江自流,无方剑主,剑客风流之最。十七岁下山,周游宇内,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二十岁雪夜悟剑十三式,然后径入剑冢,连战孤寂枯三老,携无方飘然而出,已然登临剑道绝顶;二十四岁问剑江湖,遍寻天下剑客,砥砺平生剑意,三年之内,未尝闻败绩,亦无所死伤,问与之对战者,皆叹曰“真剑客也,吾莫能及!”此后,江湖上便鲜有听闻江自流的消息,但偶与旁人过招,只听闻他的剑从未出过鞘,更没有见到一滴血,可旁人就已经输了。他习的不是杀生剑,练剑更是修身,出剑只为不平而鸣。那时的江自流尚未而立之年,闲云野鹤般,却隐隐立于武林群雄之上。所以当少侠横空出世,二者很容易被相互联系起来,一些离谱的传言更是多的离奇,甚至当初少侠大破魔教,风头正盛时,有心人就曾试将比较二者剑术高低,结果更多是不看好少侠的声音。
可惜,让他们失望的是,少侠确实同江自流比过剑,没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决战气氛,是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前一刻少侠还在躺椅里,懒洋洋的享受着头顶的日光,下一刻江自流便背着无方剑找上他,一剑问天,一剑问地,一剑问心,最后江自流的剑出鞘,被少侠双指接住,崩断了剑尖三寸。江自流说是他赢了,少侠困惑,还没开口,江自流就已消失踪影。
算是不打不相识,此后少侠和江自流有两次会面,喝过一次酒。少侠实在不胜酒力,那次喝的烂醉如泥,江自流将他扶到酒馆外的石阶上坐下,晚风微凉,少侠满脸熏红,肚海翻腾,往旁一倒,登时一呕。然后少侠又很不顾及形象的拿手一抹嘴,摇晃着身体,顺手将佩剑解送予江自流,说是当作赔偿。剑谱第二换剑谱第三,虽说有些味道,仍是桩划算买卖。江自流没有拒绝,将剑接过,却只是轻轻放在另一旁铺满青苔的石板之上,淡淡地开口:“我会替你保管好。”少侠不答,再看已然昏睡过去。江自流站起身,左手提剑,右手扛起少侠,运起轻功,向远处纵去。月白风清,孤星几点,一些陈年旧事渐渐浮上离人心头。
第二天,日上三竿,少侠从客栈醒来,扶窗站了半晌,吃完午饭,简单打点好行囊,上山去了。
在山上住了许久,从未与当年的故人有所联络,江自流的突然到访,哪怕过于冷冽,少侠心里倒也并未动怒,于是按下身前的剑再道:“差不多得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江自流将无方收回腰间,取下背后的包裹,抖落出一柄修长的古剑——不周,然后终于开口:“我说过我会帮你保管好这柄剑,现在我是来给你选择的。”江自流继续说着,没有发出声音,但唇齿之间吐露的分明是“魔教”二字。少侠这下更加糊涂了,眼下的一切他实在不能理解,心中隐隐觉得风雨欲来。江自流显然对少侠的疑惑置之不理,他双指一钩再一落,一柄静静沉睡在麻布包裹里的名贵古剑当即跃起,直直的落下,剑身陷入地面半尺。“待时机成熟,你自然会明白。可到了那时你会提剑下山,还是固守山中呢?”少侠没有回答,他没法回答。“我还真不知道你为何非要上山?”江自流来也匆匆,去依旧匆匆,说完这最后一句也没再多解释,转身一跃,几息间即纵至三丈开外,自飘摇而去。少侠远望着江自流离去的方向,从那个方向可以一直延伸到舒州,低声轻叹:“选择。”,随后又摇了摇头。
当天晚上,少侠搬出一把竹椅,在山洞前生起火,慢悠悠的烤着一只山鸡,山鸡不大,不过已算得丰盛。少侠并不精于狩猎之道,原来实际情况远没有上山前考虑的那般轻易,狩猎一事的技巧和门道是需要长久磨练的,轻功或者暗器没法弥补他与老练猎手的差距。少侠苦笑,火焰在他眼前跳跃,橙色的火光中渐渐映出宫阙,千百甲士持锐披坚,当中剑客腰间佩一剑,手另持一剑,剑气纵横,杀伐果决;更远方,西风猎猎,残阳如血,古道瘦马,咫尺便已是天涯。少侠回过神,手中烤鸡已经隐隐有焦糊味。少侠赶忙将其移开,非常惋惜的望着,很是犹豫地将烤鸡凑近嘴边,轻轻啃了一口,还没仔细咀嚼便吐了出来。少侠轻叹,抬头只见好大一轮明月,树影婆娑,灭了火,将烤鸡架回原处,几个纵身,往山顶而去。
少侠负手伫于山巅,清风吹衣襟,很有高人风范的开口:“诸位,还请就此止步。”月色中走出一位白衣公子,潘安之貌、卫玠之姿、丹凤眼、桃花眸,轻摇一柄折扇,脸上挂着一抹任哪位小娘子看了也要沉溺的浅笑,拱手行礼道:“小师叔,别来无恙。”他的左边站了一位魁梧的青衫男子,右边落下一位恬淡的素衣姑娘。
少侠歪头打量着三人,“你们三怎么搅合到了一起。”
白衣公子答道:“自是为了小师叔而来。”
“为我?我能有什么事。”
“先前可能是没有的,但既然师傅来过了”,白衣停顿片刻,浅浅笑道,“恐怕便是有的。”
“那你们倒是好好给我讲讲我能有何事”少侠挑眉。
“小师叔何必自欺欺人。”素衣轻启丹唇。
“是啊!”青衫于一旁附和。
“小素锦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青衫儿却还是同当初一样的憨。”少侠打趣道。
白衣依然是笑盈盈的开口道:“山中安宁日短,小师叔定是有自己的考虑,师傅既有言在先,我们只希望小师叔做出最好的选择。”
少侠干脆毫不顾忌的直接盘腿坐倒,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圈,“你们总是这样,何时何地何事,好像心里清楚得跟什么似的,可就是不说。糊弄谁呢?难道所谓的高手风范就一定非要这样含糊其词?屁嘞!明明一切的一切都很简单,但你们就一定要让它们复杂起来。我不喜欢这样,装得人模狗样,太假了。我偏不,爱谁谁,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我自己。反正······”少侠还要继续啰嗦,可抬头时才发现面前已空无一人,“哼!小兔崽子。”
第二天,少侠从山洞走出,拔出路中间的不周,转身走入密林,选了棵百年槐树,砍下根枝桠,依样大材小用地削出一柄没有什么模样的木剑。少侠将不周插回,提着木剑向山下走去。
少侠为他的木剑起名“门中木”,闲的意思,缘由是他准备唤自己为“闲侠”,毕竟谁闯荡江湖还能没个名号?他为这名号很有些得意。没错,他可不就是因为闲得无聊才下山,山上修身的确是养性了,可他不算那种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待了几个月,山上山下什么地方都逛遍了。每天一样的风景,不管多么如诗如画也都看腻了,更何况他这一留便是五年。那些个诗人归园田居倒是悠然,可少侠就是一介粗人,锄地怎么也锄不出千古佳句来,吟诗作对、弄管调弦的雅好是如何都学不来的。又不 像话本里,总有什么佳人花前月下、红袖添香的旖旎风光,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孤苦伶仃的佯装欢喜,便如他颇为自得的双关语终只落得一个空,无人知晓也不知往何处而终,权当打发光阴,蹉跎片刻的时光。
少侠到了山脚的村子。河边王大婶使根捣衣杵狠狠地敲打着青石板上的粗布短衫,起落间倒有几分金刚伏魔的意思;旁边爱碎嘴的赵大娘一边洗着菜一边还不忘数落自家男人的惫懒;这下可好,话匣子立马被打开,诉不完的苦,道不尽的愁,但少侠仔细听来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觉没有必要。狗娃跟着水生从家里走出来,村里没有私塾,要上学得走上五六里的山路,村子里都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汉,一辈子活下来自己名字都未必会写,没谁敢做那读书,中举,当官的白日梦,狗娃和水生两个捣蛋玩意儿就更不可能是要去上学,少侠一猜便知道他两指定又是要偷偷上山爬树、掏鸟窝,不过最后怕是还要上演一出被自家父母撵得满村跑的闹剧。少侠蹲在屋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这座村子,时光悄然打磨眼前的人事,陌生的棱角分明变得圆润而又顺眼。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座村子好像正俯视着他。
“到底还是待了这么多年啊!”少侠没有和谁打招呼便悄然隐去,也不是忍受不了“执手相看泪眼”的凄苦,只是觉得所谓的离别恐怕更多是场面上的客套,何必自讨没趣,烦人也烦己?江湖之远,何必寄情一瓢之饮。
所谓前进,便是一往无前的孤勇,对于少侠,或许就只是永远在路上,等待下一次的出发;便让他只是跌跌撞撞的向前,不必去管凡尘俗世扑面迎来的风霜。
愿少年不死,热血永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