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海线上（组诗）
车到宝鸡
车出秦岭的时候正是早晨八点
现在到了宝鸡，
陇海线上第一站
站台上满是操着秦腔的小贩
柔着腥松的眼圈，
我坐到了窗前。经过了
一夜隧道、一夜失眠，
我就想象着是否应该抒点什么
虽然，我知道我恐怕
说不出什么精彩深刻的语言
经过一夜深渊，
在这个异地的城市，
陌生的车厢里
面对眼前陌生的地势和
晚熟的麦子，人们
正一个个柔着失眠的睡眼，
并相互打着贫乏、单调的哈欠
秦川上那座古城
久已不见王者风范。古道，西风，
我却不屑这砖石筑成的威严
冷兵器时代的钟鼓、风铃，
突厥退却的尘烟。……以守为攻，
匈奴早已败北。丽人们，
前天，铜马车辇过了渭水，
传说中的无字碑已孤独了千年
权贵的牌匾，帝国壮大的城池
正南其北，四平八稳
巴国因此而灭，七国因此而亡
玄武门下的血光之变呐，
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沉着
为你迎来一个个太平盛世
然守住城头的，可都是王者？哦，
美人汤中的六宫怎及你浣洗的香艳
一些人，因你的坚固而早夭；
一些人因你的繁荣而出逃
昭君出塞，玄奘西行。古城，
不该有太多的谤议？黄土地上，
你不过一座憩息的客栈
旌幡上的意志实在是过客的妄想
“逝者如斯夫”。圣人这么说，
给后人留下一条退路。千钧一发
之际，兄弟，你可一路走好！
知道，在你回望不断的骊山脚下
潜藏着秦王和他宠幸的娘娘
时代的翰林，太液干沽，
黑暗——光明，往往一步之遥
如今，大明宫早因岁月而消失，
但先者的玩物却十分诱人
看看吧，这异地而筑的城墙根下，
仍繁衍着无数长命的子孙
他们传说着你的故事、隐私和
无数鲜为人知的不幸。仿佛
政治的庇护下，个个活得都很充实
河西，那片窑洞
我看见，她把散乱的羊群赶到了
圈里，背着玉米上了屋顶。
鸡鸣犬吠，有黄土的地方都能效仿。
斜阳的列车驰过准点的村庄。
冬暖夏凉，特定纬度上的一种定式，
早列入陇上那堆祖传的墓葬
贫穷，让他们学会古老的遗忘
穴居的长处却补救着材料的不足
“尕梁梁上的黄土坡呵”，
一条沟壑就是一种智商？先民
世代繁衍的踪迹，稍不留意，
就化作了水泥的面孔、金属的反光
窑洞有窑洞的生活。它的质地
支撑着一种性格。还有元素，
使千疮的土质更富黏性、更易膨胀
学问中这么说，它的优势
给栖者一个保证。入汛的夜晚，
大雨滂沱，恶梦就成了主题
呵，圆圆的窑洞，圆圆的门窗相连，象一副深陷泥淖的轮子
又像雾气弥漫的湖面上
漂浮的乌篷船。那形影，蠕动，
让人想起一架不朽的牛车，
使你疲软、伤感、又无可奈何
现在是秋天，干燥、晴好的早晨
大枣树红的彻底。辣椒的火焰
给窑洞蒙上一层徒有的神光
毛驴绕着磨盘，碾就着
陈旧的喜气，给酸涩的昨天
无限的安慰和盼相。粗陋的劳作
也能活人。相信吧，膝下长成的岂止是山药和高梁。如今，
改土的歌声已过去多年。遗忘吗？
讲一个老故事就像熬一次
五更的寒凉。相信吧，
对于窑洞 死去的是草不是希望
华山，一掠而过的山影
此刻，车速不减
潼关已过，
淤塞的三门峡就在前面
风声呼啸
如你突兀的海拔和走势，
你的旋转的身影
北峰，想象中的高度与陡峭
未曾登攀
就有如临其险的感受
“自古华山一条路”
换一个角度看，
只一根儿烟功夫，
就实现了一次完整的超越
列车由北向东，再向东
列车由北向东拐了一个弯，
再向东，缓缓靠了站
这里是洛阳，天色将晚
进城？是不可能的
我还要往前赶。知道吗？
我的终点在江南
放心，我不会擅自离车，
我正等着小便
车上等小便的人很多，
我已憋了半个小时。我深知，
这片土地十分贫瘠，
几十泡尿救不了它
但我仍然等得很不耐烦
洛阳是古城，这和撒尿无关
虽然地处中州，也只是
坐标上的定点
帝王和庶民是不一样
但，撒不撒尿，却无分别
现在，我从厕所出来，
列车早驶离站台
那感觉，像完成了某种使命，
整个过程，像抒了一段情
黎明，车过黄河的时候
汽笛横过河堤的时候，我
刚好醒来。啊，黄河，
我不相信你的浑浊、平寂
萍水相逢，不该是这样的
你的清白、你的身世，
早有定论。如这个民族，
我们祖先的眼神，
从五千年前就猜破了今天
说你是条龙，巨大的、
不羁的黄龙。触角很多很长，
坚锐无比。所到之处
养活了山野、村落，
更养活了城镇和宫庭
狼烟四起的年代，
你是一种精神、一种意志，
联系着八方百姓
象一个功德。咆哮的时候，
所有生灵都为之颤动。
说你身段修长，舞起来，
能弯九十九道弯。犹其是
那条腿，站得这么高
青藏中部那座种族很纯的
雪峰下是你落脚之处
那里，水草茂盛，牛羊肥壮，
如你的天赋、你的秉性
要说你的准确年龄、
你流经的路上埋葬过
多少桅杆和他们的家眷，
却是一笔糊涂帐……
浑浊。唯有眼前的浑浊
是实实在在的。距今
不远的某个早晨，
数千年文明给你一种荣耀、
一种鼓舞、一种宽容，
使你患上了一种病，
常在风雨交加的夜晚
发作起来，赤裸着上身，
让多余的水份鱼贯而入，
危及自己也危及子孙……
接下来，便是呼号、呜咽
要说你的自满、自溺，
不过一种生态型分泌失衡
这不能怨你，看看
抬高的河床吧！溢出的血
便是佐证。难怪你说：
剥去服饰的人怎么做人？
就像对一个饿汉
谈论节食的意义，
要么我死，要么你生……
治黄的日程年复一年，
给浑浊、平寂一个理由。根治
似乎成了谬误。炎黄种族
自然要饮黄水、食皇粮、
嚼黄色的败草根。可
现在看来，无论高粱、玉米、
大麦还是黄豆小米羹，
任何一株老树、新苗或嫩草
都活得很好。他们深知
在你入海的龙头上，留下了
多少不幸的名字、血污和泪痕
黄昏，车过开封
在残阳消失的边缘，列车
打了个盹儿。包龙图
打坐的开封府，宋时叫汴京
车厢，站台，据说旧时就
很繁乱。人头蜂涌，
是为了赶车还是为了赶饭 ？
用餐的时间早已错过，
那人的手提包已经不见
这一站，我没有活动，甚至
没有抬抬眼。这时的我
正躺在第二层卧铺上，
照顾着一种机械以外的睡眠
燥热、拥挤，丧失了食欲
我知道 “铡美案”
发生在昨天。时代的喇叭下，
再也没有发生过冤案
听说，车下有许多逃荒的人，
习惯上，被称作“盲流”
他们要流向那里？
他们知不知道土地的重要？
知不知道“包龙图”当年
就打坐在开封府，
那可真是位青天大老爷呵，
一位历史笔下的楷模
这也难怪，金人入侵那年，
徽、钦二帝不就落难
于此吗？可怜的后宫啊，
国破之日，能说谁的死相最惨？
但，今天不同了，外族
早和我们握手言和。南山以北，
他们的人马远在天边，
远在天边啊，你们还逃什么？
是啊，都说此地不是荒城，
草本植物随处可见。可是一趟
列车肯定救不了你们，
就像一斗米养活不了所有的人
午夜，从商丘向徐州
这里是陇海线。从商丘向徐州，
很有战略价值。一路东去，
经过了多少古城，我不清楚，
它们有多古，我不清楚
我只听说，午夜，车到徐州
徐州有多古，我不清楚
徐州是要塞，五省通衢，兵家
必争之地，谁不清楚。商丘
地势低洼，殿宇设在丘上，
是文化的老巢也是策应战争的
禁区。一旦战斗打响
它就热闹起来。徐州
失去了睡眠，它也失去了睡眠
现在没有了战争，正好睡上一觉。
午夜时分，车里车外一片黑，
除了做梦，防贼，或察看
鼠类的行踪，什么也做不成。
车厢逢鼠 算不算新鲜？
醒着的睡眠，醒着的恐惧
没有了战争，时间就显得空虚
列车毫不理会，列车一路向前
列车有列车的理由。如今，
是和平时期，铁路笔直笔直
商丘到徐州，势如破竹
不同的是，这里是双轨，
有去有回。没有了战争、没有了
紧张，名气似乎就丧失了几分
初写于1996.09
改定于2011.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