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冰棍
作者：王军
夏夜的浮桥上，小外孙攥着一根雪糕飞奔而来，开心地说道：“姥姥，这个真好吃！”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老冰棍，心头蓦地一颤——这种曾在老浮桥边沿街叫卖的冰棍，悄然穿越了五十载的光阴，再度出现在我的眼前。
往昔街头售卖的老冰棍，源自十字街的市国营冰棒厂。在偌大的车间里，制冰机发出如雷般的轰鸣声，粗壮的铁管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霜，倘若手不经意间碰到，手指头可是要被冻在上面下不来的。
夏日炎炎，当我提着保温桶去买冰棍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朝着那窗口张望。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大型铁柜，屋内冷气扑面而来，营业员身着厚实的衣物，从窗口递出的冰棍根根都晶莹剔透。我有模有样地将它们一根根码进桶里，仿佛安置的是整个夏季的清凉。
锦江两岸的大槐树下，还有大观楼的门洞里，卖冰棍人背着的木箱仿若一座移动的清凉小岛。一到夏日傍晚，浮桥两边的栏杆上坐满了乘凉的人。卖冰棍的小贩们在人群中穿梭，吆喝一声“棒——，冰棒——”，这声音如同一道无形的集结令，孩子们便从四处蜂拥而至，瞬间将木箱围得水泄不通。
棉絮层层包裹着蜡纸包装的老冰棍，只需三分钱一根。我那用来买冰棍的硬币，都是用挤扁的牙膏皮、洗净的鸡内金，还有从工地上捡来的废铁等物，从收废品人手中换来的。将冰棍含在口中，舌尖用力吮吸那一缕沁人心脾的甜意，仿佛就此打开了整个童年的欢愉之门。我最钟爱的，是与好姐妹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同一根冰棍，而我们头碰头的场景，成为了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记得有一回从学校返家，我买了两根老冰棍打算带给小妹，买好后我赶紧用单衣将它们裹起来，一路飞奔，可还没走到巷口，衣襟下就已渗出了湿凉的痕迹，冰棒软绵绵地在衣褶里融化了。回到家时，就只剩下一包清亮的糖水。小妹尝了一口，咂着嘴说：“姐姐，冰棒真甜。”这句话如同蜂蜜一般，被珍藏在记忆的长河之中。
在没有冰箱的年代，我曾试着将冰棍装进保温桶，用麻绳吊着放入院中深井里冰镇。那井水幽深清凉，深不见底。我满心欢喜地等待父母归来，可当提起桶时，只看到签杆如同细瘦的竹排，漂浮在冰凉甜美的水面上，我的心里满是失落，站在井边差点哭出声来。然而，父母却笑着说：“这冰水啊，比冰棍更解渴，一下子就能凉到心底。”这便是童年里父母给予我的爱。
后来，江西省三波电机厂迁至高安（位于如今清华城的位置），带来了只有都市才有的“冰砖”。所谓冰砖，不过是添加了白糖后凝固而成的方正小冰块。家中大人凭借冰票，用黄瓷缸端回满满一碗冰砖，那瓷缸沉甸甸的，缸壁上沁出细密的水珠。夏夜的庭院中，竹床在身下吱呀作响，一家人仰面数着天河的星斗，围在一起分享冰砖吃。那甜丝丝、凉浸浸的滋味儿，沁人心脾，将白日里淤积的燥热一丝丝地抽拔殆尽，成了时代变迁留在舌尖上的小小印记。
再到有一天，百货大楼的透明的玻璃罩的柜子里陈列着一种叫“雪糕”的新奇之物，比冰棍胖乎乎许多，周身包裹着素净的薄纸，显得格外矜贵。我站在柜台前挪不动脚步，眼巴巴地望着售货员。妈妈低头看我，又瞥了一眼价目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从贴身口袋里摸索出几角钱，递了过去。营业员用夹子取出的两支雪糕，仿佛两枚稀世珍宝，沉甸甸地落进我们手里。一出百货大楼的大门，热浪扑面而来。我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纸，小心翼翼地轻舔了一口。那浓郁的奶香还没来得及在舌尖上散开，忽然手一抖，伴随着“啪嗒”一声轻响，我手中的雪糕坠落在尘土中，摔裂成了几块，宛如摔碎的月亮。“哎呀！”妈妈心疼地轻呼一声，随即俯下身，捡起那沾了尘土的雪糕块，吹了又吹。终究是舍不得，便小口小口珍惜地吃起来。接着，她又把自己手中那完好无损的雪糕塞进我手里，说道：“快吃吧，别化了。”我捧着那支雪糕，奶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却隐约尝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妈妈花白的鬓角跳跃，那递来的雪糕，竟也带着岁月里灼人的温度。
如今，当我驻足于超市那明亮宽敞的冷饮区，迎面而来的是一幅令人目不暇接的彩色画卷：仿佛能闻到可可醇香的巧克力甜筒，各式鲜亮明快的水果棒冰，宛如初雪般温润的奶油冰淇淋，各式各样的包装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争奇斗艳，仿佛在向我招手。我满怀期待地挑选了一大袋色彩缤纷的冰棍，兴高采烈地带回家中。
然而，经过几代人的味蕾检验，在品尝过无数新奇口味之后，我们惊讶地发现，最让人念念不忘、最能唤起童年记忆的，依然是那朴实无华、带着淡淡乳白色泽的老冰棍。
小外孙手中的老冰棍，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宝库。
老冰棍，它不仅仅是一支消暑的冷饮，更是时光长河中连接几代人的情感纽带。
在时代的浪潮里，它见证了生活的变迁，从国营冰棒厂的简单制作，到市场上琳琅满目的选择，它始终坚守着那份纯粹的甜蜜。
我看着小外孙那满足的笑脸，思绪又飘回到了那个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那时的快乐很简单，一支老冰棍就能驱散夏日的炎热，带来一整天的好心情。
如今，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各种高科技产品和现代化设施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孩子们有了更多的娱乐方式和选择，但他们似乎很难体会到我们当年为了一支冰棍所付出的努力和收获的喜悦。
然而，老冰棍的魅力却从未褪色。它依然以其朴素的外表和纯粹的口感，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每当夏日来临，街头巷尾依然能听到那熟悉的叫卖声“冰棒——，冰棒——”，这声音就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唤起了人们心中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怀念。或许这就是老冰棍的意义所在。它不仅仅是一种美食，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对简单生活的致敬。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我们可以停下脚步，慢悠悠地坐在夏夜的浮桥上品尝一支老冰棍，去感受童年的纯真与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