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忧郁的吉他

我也不是生来就这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起笔描写她,如今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的,是她那双哭肿了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她那双忧郁而冷清的眼睛里深深隐藏着的恐惧与柔软,也懂得了她在每一次匆匆逃离之后的倔强和孤单。

犹记得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秋天傍晚,大概是她搬到我们这个大杂院里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因为是阴雨天的缘故,天黑的要比往常更早一些,最糟糕的是还停电了。我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半截剩余的蜡烛,却没能够找到火柴点燃它。记得她好像是喜欢抽烟的,所以我想到应该找她去借个打火机。其实刚开始那会儿我是犹豫的,因为我不止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过她是个坏孩子的评价,也有过不少大人们劝我要远离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黑暗与生俱来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我敲响了她家的门。

门没有锁,手刚碰上就推开了一条缝。

“你好姐姐,请问你们家有没有打火机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屋子里一片黑暗,也没有人回答我,我靠着门槛有些忐忑地往里面探了探头,隐约觉听到了一阵抽搐声,顺着声音望去,我看到了倚在墙角的缩成一团的身影,随后听到的是她有点哽咽却熟悉的声音:“你等会,我给你找找。” 她站起来从床头摸出一把手电筒,打在放满杂物的桌子上,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凌乱的东西之后将一把紫色的打火机递给了我,我透过手电筒打在她脸上的微若灯光看到了她红彤彤的眼睛,再结合之前听到的她那带有浓重鼻音应答声基本可以确定她哭过。

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个刚上初中的小姑娘,不太会安慰别人,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伤心事会使一个人哭成那样,我甚至有些鄙视她,因为那个时候我总觉得一个人不应该那样懦弱,整天哭鼻子。你看我妈打我的时候,我总是一声不吭,还用白眼瞪着她。总之当我看到她哭红的眼睛和脸庞两侧垂下来的被眼泪粘住的一撮头发时竟然没有动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我透过手电筒灯光看到了她脸上哭花了的妆,加之一头散乱的黄色毛发,活生生一个黑暗中的女鬼的模样,我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充斥着沉重的悲伤和抑郁感的地方,我一直都是个不喜欢黑色的孩子,我要去点蜡烛了。

听大人们说她是一名酒吧里的歌手,每天晚上出门唱歌之前总是在脸上搽了一层廉价的粉水,眼睛部分画着浓重的黑色眼影,再将那一头干巴巴的黄色头发高高束起,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会背着那把深蓝色的忧郁吉他,像一个逃犯似的四处大量着大杂院里的每个角落,等到院子里空无一人的时候仓皇而逃。我们住的大杂院处于城市的边缘,这种大杂院里总是住满了来自农村却想要在城里谋生的大家庭,或是为了在城里打一份工挣更多一点钱,或是为了自家的孩子能够接受到更好的教育,为了我们所有人心心念念的那个美好的明天,又或是相信时间会给努力生活的人一份该有的宽容,总之我们都带着各自不同的目的,聚集在这样一个逼仄的院子里,时而为了谁家多用了一点公用水而大吵大闹,时而各家的女人们成群结队地挎着菜篮子一起商量着如何砍价。所以,突然有一天,当这里来了一个每天画着怪异的妆,背着一把破吉他,总是夜不归宿,还天天烟不离手的女孩时,我们大多数人内心深处是抗拒的,我们所见过的世界太少,确实没有办法接受一个在我们自己看来很荒唐的存在。

我时常听见一些八卦大妈在闲余之际讨论她,说她哪天哪天又在家里领来了一个小伙子。说她的屋子里实在是太乱了,垃圾都快把人淹没了。说她总是把一大堆衣服换下来不知道洗,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都处理不好,还要搞什么音乐创作比赛,真是好笑。

其实我是很喜欢她的琴声的,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玩耍,总能听到她在房间里弹出来一首首风格各异的曲子,我会沉浸在沉重又悲怆的民谣吉他曲中忘记那一刻的自己,就那么静静立在院子中央,不声不响。我仿佛听得懂那首音乐中所表达的委屈和不甘,听着听着,眼圈里有点朦胧,可能我也想成为一个让父母骄傲的孩子,想讨老师喜欢,想和同学打成一片。可实际上,我只不过是一个在课外活动时只会趴在桌子上画画的孩子,也只有美术老师会夸我的画漂亮,仅此而已。

那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我看着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顶着一扇红色的鸭舌帽,单肩背着吉他走出大门,消失在窄窄的巷子尽头,她走起路来没有多么欢快,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好像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秘密。她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个人消失在黑暗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看不到她脸上的笑容,但又总觉得她很真实,大多时候的她总是冷冷地看着无意间遇到的我们,连客套的问候都懒得表示。

第二天早上她家门口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她看到他时那一瞬间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种矛盾的眼神,不舍和不屑交汇,悲愤中带着失望,隐忍中带着张狂。我看见她的脸惨白得有些可怕,两颊上的眼泪一直流到嘴唇边,看起来颓唐得让人心生怜意。

最后,她只是用极其平淡的语气对那位中年男人说:“你走吧,这么多年没有你,我也不活下来了吗?即便活得很苟且。”

那男人只是怔怔地站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复杂神情,是歉疚?是懦弱?是担忧?是乞求?也许都有。

“雅楠,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难过。你本该拥有另一番生活,记得你曾经是个那么开朗活泼的孩子,你爱舞蹈,懂音乐,学习成绩又那么好。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当年你对我不管不顾,妈妈走后不久你就有了新的家庭,而外公外婆也只能够让我吃得饱饭而已。曾经的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是生来就这样。”

她说话时平淡的语气中混含着冷漠,但言语中分明夹杂着一份怨恨,她曾无数次幻想他可以带着好玩的玩具和好吃的巧克力来到她身边,就像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一样,把她架在脖子上围着火炉转圈,今天他终于来了,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他的到来仿佛是多此一举,毫无必要。

最后他走了,我看着她并没有像往日一样躲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瘫软下去,她炒了几个小菜,开了一瓶啤酒,在自家乱糟糟的桌子前坐下来,慢慢品味。

她也许记得小学时六一儿童节领舞的总是她,也许记得初中歌咏比赛得第一的总是她,也许记得那位慈祥的班主任总是偷偷给她口袋里塞钱让她去花,也许记得每一个重要活动主持人曾经都是她。

她也许记得小学时没爹没娘的总是她,也许记得在外婆家时舅舅舅母无情的呵骂,也许记得中学时代早恋的染发的打架的总是她,而现在她也不过是用现有的短暂青春混迹于一个无名的小酒吧。

我看到她喝醉了,喝醉前嘴里咕哝道「我也不是生来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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