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当我第一次走进裕元的时候,车间里放着音乐。我木木地跟在一位干部的身后,边走边听,来到了一台轰隆隆的机器面前,突然一阵思绪翻腾,泪眼朦胧。我不禁想起了自己校园生涯的终结,想起了远在湖南正坐在教室里埋头苦学的同学们,想起了自己来广东为了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想起了此刻身在流水线上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如今一晃十六年,我从加元三厂、裕元制六厂ADC(adidas开发中心)、裕元制一厂渡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曾经,我觉得自己很不幸,我不敢想像和我彼肩求学的同学朋友们,会怎样看待一个这样“流落”到工厂的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非常不愿意与同学朋友们联系,因为我觉得抬不起头。直到真正进入裕元了,我忽然发现在街上四处碰壁求职的男生女生,是那么的羡慕裕元集团,我才找到了一丝自信。十几度春秋,我见证了裕元集团的辉煌与落漠,如今即将离别,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感伤。
如果你听过宝成裕元的话,你一定知道它是Nike、adidas、Reebok、Asics、Under Armour、New Balance、Puma、Converse、Salomon及Timberland等国际品牌代工专业制鞋厂商;如果你曾在这里工作和生活过,你一定见过上下班拥挤如潮水一般的人流。可惜,现在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这里注定留下了一代代裕元人凄凉的奋斗足迹。资本家,永远都是用一纸冷漠的告令,就宣布清退了曾经以厂为家的裕元人。所谓的裕元企业文化,成为了所有裕元人心里的痛。那些把裕元当成第二个家的人们,在资方精确冷漠的低微赔偿下,带着伤痛离开了。
事隔多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东江河,如今是那样孤独地流淌着,让人悲叹。曾经,流连忘返于东江河边的情侣们,三五成群的同事朋友,将林荫小道挤得满满当当。而今,一个人走在东江边,空无人影,只有那一排排浓绿的树林,还向人们诠释着这里曾经留下过的欢声笑语。
今年,随着Nike厂AB栋关门,曾一度活跃的工余演出的舞台便一片沉寂了。每每从演出场地走过,看见那条破旧的横幅在风中飘摇,心里很不是滋味。曾经,在那灯光灿烂的舞台上,为晚会节目伴奏过钢琴的场景,现已留下一片凄凉的回忆。活动中心关闭了,社团解散了,播音社没有了,乐队朋友们走了......仿佛一夜间什么都变了。
回到2000年,我刚进加元三厂,在那台制作鞋底部件的机器面前,忍着高温汗流夹背地操作一个个按钮。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现已记不清,我只知道那时我终于成为了一名裕元人。辛苦了一个月后,当我拿到人生中第一份工资时,我的手都颤抖了。如果你没有亲历过裕元流水线,你无法想像那时的工作场景,有多么的劳累。干部从上班开始到下班,一直催一直催,一直骂一直骂,产量、品质、进度永远响在耳边,一天就这样麻木地渡过了。第二个月,当我离开加元三厂的时候,我望着自己操作过的那台轰隆隆的机器,感慨万千。我发誓再也不做流水线了。
走在街头,吹着一缕缕凉风,心情是那样的沉闷和苦涩。那时,求职难于登天,尤其是像我这样低学历的人,一次次被人冷落,一次次被人看不起。然而,裕元却是那样的高傲,连招工的标准都定得十分离谱。女工年龄16岁-22岁,最好要长得漂亮。男工呢?你要是不给钱的话,很难想象你能挤进裕元集团的大门。我相信总公司的招工政策是完善的,但下发到工厂全变了,那许许多多的黒幕,不谈也罢。
也许,曾在裕元工作过的朋友,还记得这样一种景象:流水线上清一色的漂亮女孩儿,但却见不到几个男工。那时,男工成为了裕元流水线上最受欢迎的群体。不过,这样严重不平横的状态,必然会引起一系列悲痛的苦果。有多少女孩儿被残害,又有多少女孩儿跳楼自杀。裕元的厂区和宿舍,有多少无辜鲜活的生命止步于此,又有多少游离在裕元上空的冤魂。
资本家是可恶的,但人性更可恶!有多少从那时一路走过来的高官,现已富得丧失了最起码的人格尊严!裕元,你对不起那些年曾在这里抛洒热血青春的生命!
2001年4月,如果没有姐姐的照顾,如果没有在东江边偶遇以前的兄弟“文峰”,我是不是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时我已身无分文,流落在街头的午夜,见识了各种红灯区的辉煌,见识了各种打架斗殴、偷摸拐骗,以致公交车上的惯偷都认识了我,还把我当成了同路人。这一年是我的转折,从姐姐给我的温暖开始,从“文峰”和我流泪到天明的聊天开始。我终于鼓起勇气,再一次返回了裕元。同年6月,我通过层层考试,进入了裕元制六厂ADC(adidas开发中心)。也许,对裕元的改观,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原来,开发中心与工厂是不同的,至少没有工厂里那些惨痛的黒幕与剥削,或者要少一些,要收敛一些。
在那段阳光的日子里,我才发现裕元原来有很多值得称赏的地方。《飞扬的青春》,裕元人自己的期刊,所有的文章都是工人所写,每一篇都是那样朴实而感动。《裕元之声》,裕元人自己的报纸,所有的版面布局与正规报纸一样,是那时所有裕元工人人手必备的报纸之一。此外,播音社团、书法社团、棋牌社团、摄影绘画社团、裕元职工学校、裕元幼儿园、裕元邮局、裕元医院、裕元舞蹈队、裕元乐队......有多少人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知音,有多少人在这里找到了自己人生中的另一半。那些多彩难忘的时光,至今在心底深深保留。
2005年11月,我告别裕元ADC转到裕元制一厂,一直工作至今。再一次回到工厂,已没有了先前的愤怒与抵制。既然选择了裕元,也许已经接受了那种工厂文化。来到制一厂这个技术单位后,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技术人才,他们也许没有深厚的文化底子,但专业技能却十分精湛。在基层的行政工作中,我结交了不同的单位不同的人,也收获了很有欣喜与友谊。同事间质朴的情感,一直保存到现在,在即将分别的时刻,竟然是那么的不舍。
当到了制一厂后,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发现裕元不再做早操了。之前那个早上上班前,集体出操的壮观场景,一去不返。那时,因为踏步时没有脚步声屡遭领导批评,有很多女工还被当场骂哭了,那种受伤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也是从那时开始,裕元全面深入地推行TPM、TQM、ISO体系......生产线也从传统生产线转为快速线,单件流、无库存、自动化、百日无故障等名词,不断地被提出。
2007年,我负责TPM专案,真正开始一手抓,制一厂所有的机器设备文件、操作标准、推行方案,都由我一人完成。在专案部的主导下,我开始了每天紧张的推行工作,那时的辛苦如若没有亲身体会,无法想象。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每天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一年后,专案进入正轨,并在生产线形成习惯化,我心里激动一时感慨万千。
如今,裕元放弃大陆区,转投海外发展,我也终究到了离开的时候了。也许,衰落的裕元永远不会再记起我,也永远不会记得华南区十几万工人的努力拼搏。宝成的高层也许在进行新一轮的布局,在他们眼里,也许我们这些曾经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裕元帝国的工人,不值一提。但是,我想对所有的裕元人说一句,裕元即使忘了曾经跟随他从一条生产线发展到全球鞋业王国的工人,也抹杀不了裕元人为宝成裕元集团所付出的青春,所做出的贡献。
裕元,在这两个字里,记载了多少个悲欢离合的故事,见证了多少人的青春足迹。从60后到90后,每一代裕元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挥洒汗与泪。多少人离开又回来,多少人悲痛,多少人藏爱。从裕元走出的人,在各个行业里,是那么的优秀和让人津津乐道。裕元成就了多少人的理想,又毁掉了多少人的人生。时至今日,在每一个裕元人心中,“裕元”这个词早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
2014年,一场轰轰烈烈的裕元大罢工,使裕元的元气大伤,从此裕元从辉煌走向没落。十来万裕元人,从员工到干部,从低层到高层,在经历了这次悲愤的维权行动后,留下的是内心的孤寂与裕元满目的残伤。虽然,蔡佩君执行长的董事局及时用心地抚慰员工的心灵,全面地补缴了员工的社保与住房公积金,但是,曾经跟随裕元艰苦奋斗的裕元人,心已经累了也已经伤了!
今天,当我即将离开时,望着只有壳没有魂的裕元,我深深地感受到这里留给裕元人的财富,除了我们裕元人彼此间的情感,再无其他了。所有裕元的朋友们,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裕元同事了。如果哪天有缘再见,请告诉我你曾经是裕元人,让我们一起再追忆曾经在裕元渡过的点点滴滴,好吗?
再见,宝成裕元!再见,所有裕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