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就将钱尽数交给母亲保管并告别妻儿老小随高强北上的马明,经过一路颠簸,第二天在罗本上居下画的复式房子中看到那幅宽窄近三米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黑上黑》时,还是被无名的空旷感震撼到了灵魂深处。马明平常虽是以绘制小幅作品为主,但并非没见过比此画更大尺寸的画作,他也了解在这种用余光根本看不到边缘的巨幅作品前会体验到被澎湃的意境所包裹之冲击,不过与可掌控的小幅作品之间也只限于把自己置身于感受之外或融入作品其中的体验快慢的区别而已。但眼前这幅黑画仿佛穿过幽暗岁月的觉醒,带着依旧潮湿的悲剧从阴沉的角落浮现出来,让人有了哭泣共鸣的同时,还繁衍出似被古早的忧伤化作乌绸缠绕成木乃伊后在虚空中飘来荡去,无所依靠的疏离感支配下的绝望恐惧……
而高强知道罗本很讨厌与画商打交道,就以有主顾造访为由支走了满脸倦意打开房门的罗本。当陪同罗本上楼的高强独自从这套loft房屋二楼捋着酱紫色的楼梯扶手返回时,看到依然目不转睛的马明崇敬之状态时并没去打扰他分毫。高强明白这些有艺术灵气的人总有他们相互交流的方式,为了成就自己的大事,他自然会给足空间让马明与这幅《黑上黑》之间的沟通趋于完美。
半晌眼眶湿润的马明合上了双睛,感慨地吐出一句:“当之无愧的艺术品,总是能触及人类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见马明开了口,高强并不想了解这画作的玄妙,只迫不及待的低声问道:“二哥,怎么样?一天能不能搞定?”
“一天?紫微垣中的一天还差不多!”马明被高强这种天方夜谭式的诉求逗笑了,心想:强子不是罗大师的经纪人吗?怎么可能对这画的难度一无所知呢?
只是马明却忽略了这世界上总有些人以利益作为他们崇拜的信仰,在他们的灵魂与价值中间用背信弃义垒砌了一道隔离的高墙。当然马明也忘记了他在前不久还客串了这些人中的一员,做了回用曲线达成艺术梦想为旌旗的虚伪逐利者。如果就纯粹而言还较那些金钱至上的人低了个层次。
高强听出了话中的嘲讽,但又不好发作毕竟他在艺术圈也混迹了几个年头,对那些艺术家的高谈阔论他表面虚与委蛇,却在内心嗤之以鼻的同时又为自己能轻易玩转他们在经济领域的幼拙而沾沾自喜。
高强虽知他这个二表哥不善开玩笑,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说道:“二哥,这不过是有几层罩染的色块儿堆积罢了,难度有这么大吗?”
“此画底层的熏黑用之太妙,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用的是天然生漆,这漆树被割开后流淌出的本是乳白色粘液,接触空气后会发生氧化,颜色逐渐变深,再搅拌至深棕,当黏度高到下坠起梯状后掺入氢氧化亚铁方能成为这款漆中之黑。此过程就像人类从赤子之心历经岁月的沉淀后变为浓郁的玄黑一样的富有哲理。”马明仰慕地娓娓道来,如同经历着罗本创作时的心境一般。
对画作欣赏意犹未尽的马明继续旁若无人地说:“将黑漆用手掌推出光泽,让颜料渗透于画布板细微的网眼之中,再用十几层的透明罩染让接下来的汉代羽殇杯中的游丝描技法之排线不置于破坏到打底的纯黑……嗯……接着再罩染十几层……这里应该用到了深棕、沥青褐、緇紫、黔黄……”
马明钦佩且欢愉地延续在罗本的心路历程上探寻着作者留在画中的彩蛋惊喜:“强子你看这……黑与黑之间微妙的过渡……运墨而五色具的效果在宣纸上还易做到,而在这“披麻挂灰”的画板上用粘涩的大漆描绘则对笔道的掌握要求极高……再看这染色衔接的创新……说罗先生开宗立派,绝不为过。强子你能不能给我引荐一下,我想问问罗大师这几个看似猫脚印的图形是何用意……”
一旁早听烦了的高强又看到马明年轻时那副画痴的模样,赶忙压低声音带着嗔怒插话道:“二哥!二哥哥!咱这可是秘密行动,你还要见画主本人,你把我说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了吧?这是要把我送进去的节奏呀!”
“不是……那个……强子,我……”马明语无伦次的好似在警局卧底的小偷,当惯了差人反倒混淆了自己真实身份的贼幡然醒悟时的尴尬。
高强看着眼前这个从侃侃而谈洒脱的评论到手足无措颠三倒四的马明发窘的样子,既无奈又着急地催促道:“麻溜儿的二哥!拿相机拍照呀!”
慌乱地举起胸前单反正欲调焦拍照的马明在望到面前黑画的瞬间顿时就没了局促,恭敬地向画鞠了一躬,嘴中默念道:“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可惜此时在楼上带着耳机欣赏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罗本,并没听到马明这个本应成为知己的人对他的崇敬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