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她一个人出行,不明目的。拖着沉沉的行李箱路过站台,湮没在无休止的人群里。长长的列车,嘈杂的人群,形形色色的面目表情。她一一掠过去,不动声色。
就这样走着,不着痕迹。
……7,8,9,10,11,12
12号车厢,她的。停下脚步,被挤在最外围。一点一点的往里挪,右手紧紧握住行李箱柄,左手捏着车票挡开潮涌般的人群。前方有小孩的哭声。循着声音,一个母亲抱着小孩,粗鲁地推开旁边的人挤上车,衣领拉链勾到小孩的手指,一道三厘米的伤口滴着血。行李不小心压过后面旅客的脚,她不曾回头道歉,躲在快要窒息的人群中,等待着。汗味,烟味,劣质香水味混杂,发酵,终于引爆激烈的争吵,因为拥挤她不耐烦地掏出耳机塞上,隔绝了所有声响。
好容易挤上车厢,又有因为座次引发的纠纷。她拖着行李找到自己的位子,靠窗,无人占领。她走过去安置好,长长地吁了口气。打开车窗,一股新鲜空气透进来,冲淡了所有浮躁。这时她才发觉头发因为汗水紧紧贴在额头。脱掉球鞋,露出光洁的脚趾,如一粒粒小贝壳般饱满。她恣意伸展它们,尽情呼吸,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
头靠着窗,疲惫倾袭。耳机里往复着Faye Wong,她最爱的声音,空灵且慵懒。渐渐沉沦。飘忽的意识游离,仿似遗落在宇宙的羽毛,悬浮且静止。
你只是将我遗失在彼岸,在某个落满繁星的夜晚。你一个人泅渡,任凭我在身后嘶喊,却,不回头。我渐渐迷失,终日不能自拔。冰冷的水域,满目苍茫,凉不过心的温度。找不到你的背影,所以,像只黑猫,只剩下整日整日的绝唱。情愿相信,你是忘了带我走,一个人离开。而不是,找到另一个归宿。你的笔迹烫伤我十七岁的青春,在心上留下一道伤痂,无法脱落。我躲在角落里舔舐,疼痛一遍遍侵袭,麻木碎了的心。
一道冷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思绪回归。此时列车已经启动,车轮环转飞逝。关上了窗,然后倚着窗楞,观望外面掠过的风景。目光直视,不带任何情感字迹。树连成一道好看的线,明媚的苍绿色,边缘模糊化。她用左后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划成取景框,忽远忽近。
车厢里渐渐安静,人们或是看书,或是倚窗,或是睡觉,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偶尔有人抬起头来却是径直奔向洗手间。人和人之间如同空气,彼此忽视着对方的存在。听见列车前进的声响,就像一个绝望的人撕扯着奔向明天,却又被踢得伤痕累累,躲在墙角自顾地呻吟。悲伤与自尊交叠,揉皱成一个小小的纸团,轻轻挤压会流出殷殷的血红。衬着苍白的脸色,挑战视觉的冲击力。
她的脸紧紧贴着玻璃,嘴唇甚至能触及到没有生命的冰凉。她知道自己此时的面目有多么可怕:五官被挤压得扭作一团,目光呆滞看不到明天的亮光,灰暗的脸色蒙过旅途的尘土与疲惫。一道水印突然落下,顺着某种轨迹,没有方向的消失。
从背包里掏出钢笔和笔记本,16开的黑皮面,钝重得安稳。写下数页的信件,只是从来不会寄出去。她把脚支在座椅上,拱成舒适的弧形,本子摊在膝盖上。
“郑:
展信笑颜。某一天夜里梦到你写信的样子,白色棉布衬衫,深色仔裤。坐在靠窗的写字台前,阳光打在你脸上,略微上扬的嘴角,一片明媚。那一瞬间我流泪了,仿似温水缓缓流过心脏,潮湿般涌动。你的笔尖移动,流泻出一串串字迹,我知道,那里满满的,都是你……梦中的你依然清晰,甚至能够看到你手心的曲线延至腕。那是你的生命线,冗长光滑而细腻。我忽然很想去碰触你的无名指,想知道那里是否有温度。
此时我正在列车上,它前往一个小站。我要去找一个孩子,另一个女子的,我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我要去的地方是她的家乡。她说过,那里有她最美好的时光。我爱你,我也爱她。我把你不要的爱给了她,只是,这样的爱太强烈,我们承受不了消失的结局……”
写到一半她写不下去了,胸膛起伏,泪水漫过眼眶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仿似一个失望的女童,躲在角落里伤怀。她把手搭在眼镜上,冰凉的手指冷却了眼睛的温度,伤口暂时愈合,渐渐安宁。
睁眼看到沿途的风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明黄闪耀得刺眼。她喜欢这般毫无遮拦的色彩,纯粹得让人心疼,浓烈得如同油画。
2.
第一次见到简蓝的半小时前,明安在路边的餐馆吃东西。玉米鸡丁,有很多毛豆。她一点一点地吃,细细地嚼碎。某一瞬间想起郑曾经写给她的句子:这个冬天我学会了两道菜,土豆丝和西红柿炒鸡蛋,这样以后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会饿肚子了。她忽然感觉到内心的苍凉和湿润,像暗潮一样。曾经以为,会有这样的某一天,她拖着行李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来到有他的海边,有他的房子里。他会抱住她,在耳边说,你终于来了。然后他们一起生活。每天早上她买豆浆回来煮,叫他起床喝掉,上班。傍晚她买回他会烧的菜,洗净,等他回来做。她会吃不腻他烧的菜,他会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吃掉。冬天的简单,暖暖的。她舀了一勺玉米塞进嘴里,坚硬的颗粒味同嚼蜡。用半瓶矿泉水来咽下它们,然后离开。
已是傍晚。夏末的黄昏被涂抹成绛蓝色,两旁的树群在余晖的渲染中如华盖般铺洒开最后一层阴影,摇晃成风景线。夜色渐浓。远处高楼的尖顶刺破天空,墨紫色的伤痂开始流动,漫漶,直至透不出一丝亮光。
明安踩着树的阴影回家,细碎洒满了一地。身旁不断呼啸而过的机车,声线撕扯着断裂,音色绝望。华灯初上。暗涌中的都会,暧昧丛生。
马路牙子上坐着一个女子。苔藓绿色的刺绣吊带上衣,旧旧的波西米亚红色渐染长裙,白色系带球鞋,细细的脚踝裸露在外面,可以看见刻在瓷色皮肤上的蝴蝶纹身,色彩明艳,姿势破碎。
明安走过去,看到她眼底流动的光。
嗨,我叫明安。
女子抬起头,不说话,面无表情。明安注意到她身后松松的发髻垂在背后,是不常见的西藏头饰,臧红色的碎花,敏感所喜欢的。她看到女子的瞳仁是深色的暗蓝,有湿润的痕迹。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是寂寞而不羁的。
我叫明安,可以做个朋友吗?明安伸出手。
女子唇线上扬,露出调皮的虎牙,眼角无细纹。
她叫简蓝,明安和她在一起。带她去吃饭,不问有关她的所有。
她说,有烟吗?
明安递给他一支555,点燃。她不抽烟,却喜欢闻烟草的清香味。就像面前坐着的女子,有淡淡的草香。
依然是路边的小摊,简蓝要了鱿鱼铁板和海瓜子。海的咸腥味,刺激着泪腺。人声嘈杂,烟味缭绕,混乱着汗味,很是烦躁。
要冰啤吗?明安伸手问老板要来,一个人喝。简蓝看着她,面前的杯子泡沫涌动不止。淡黄色的液体有清凉的味道。
你喜欢这样吗?一个人。简蓝问。
我习惯了这样。一个人。明安耸耸肩,然后笑。
简蓝递给她一串鱿鱼。我喜欢这样的味道。
明安没有接,只是扬起头喝光杯子里的酒。
这是遇到简蓝的场景。对白空缺,遗失一半脚本。
有时候的某些相遇似乎是命中注定一般的。时间。场景。人物。如同一出舞台剧,预置好的角色上场次序,无法更改的宿命安排。就像,明安那天注定要和简蓝相遇,然后和她在一起。
她把简蓝带回家。
一室一厅的小公寓。单身女子让它显得干净而冷漠。绿色小碎花的墙壁,纯木色的麻质沙发,茶几上小瓶子里有新鲜的雏菊。卧室里花色墙壁,大衣橱站满了一边墙,另一边墙钉满大小不一的木质相框,各个时节的大海,最大的那一幅是冬天海上寂寞的飘雪,显得苍茫与慌乱。书桌上堆满各种书籍和CD碟,黑色皮质记事本在最上面,钢笔未套上。一台笔记本躲在角落,没有任何遮掩而落了些灰尘。大铁床上雪白的床单,下面的席梦思很软很舒适。
你和我睡。简蓝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仿似这里她已住了很久。
明安淡然,拿出一套睡衣给她。不做声。
卫生间里传来水声,明安坐下来开始阅读。女子的芬芳总能溢满整个房间。明安喜欢这种味道,久违的温暖。
陌生人带来的温暖,抵得过你给的寒冷吗?明安苦笑,想起了一些旧事。微微泛黄的信件锁在盒子里扔在床下,尘封记忆。
3.
生命是场意外。没有谁知道下一刻会遭遇什么,会否是不幸。
明安一直都幻想着和郑能走到最后,可事实却让人失望。分隔在两个城市,他的那边有海的影子,她的世界里只有文字和音乐。生活与大多数人是相反的趋势。白天,拉上厚重的窗帘不让光线透进一丝,睡眠总是在这个时候侵袭,无休无止。晚上,华灯初上的时候打开窗,凉风吹过整个房间,深蓝色帘角涌动的样子像暗潮。一个人生活着,每周去一次超级市场,采购回来大包的新鲜水果,全麦面包,酸奶,大瓶装的水,还有生活用品。凌晨天际快泛白的时候里,她起身给自己倒杯冰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抓住了胃,沉寂了郁躁。
生活规律像是按着某条线一直延伸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将是这般老去,然后被社区保安发现老死在公寓内,于是社会新闻上又多了一条无聊线索,过段时间又沉寂下去,别人的生活照样继续下去,地球会转,太阳升起落下,一切又平复安然。
每次她这样想的时候总是嘴角上扬,似乎是自嘲,又仿佛有无限落寞。
一辈子,一个人。从来没有人能走近她的世界。
直到遇见简蓝。
简蓝像是明安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是一开始被遗失,万幸的是最终被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