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日的黄昏降临,光线渐暗,家里回荡起爷爷的喟然长叹。他的身体开始弯曲了,记忆却依旧鲜亮。此时他眯着细长的眼睛坐在昏暗的屋里,孤寂,沧桑,如一棵老树自带岁月的威严。
窗外的黄风肆虐地刮着,天已是橘黄,尘土飞扬的世界里空无一人。
奶奶端坐于太师椅上,带着古墓般的神情。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曾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奶奶的养父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招娣,盼望着有一天,自己能有个儿子。
在北方农村,由于日照强烈,任何颜色都会迅速退去,女人身上便鲜有色彩。而少女时代的奶奶是村里唯一扎过红头绳的女孩,那时,每当一抹明亮的红色在村里出现,村民们就会眯起双眼,仿佛被晃得无法直视似的开始窃窃私语。
招娣三岁那年,天降灾年,颗粒无收,马齿笕被村民们挖得精光,还时而引发流血争斗。眼看全家就要饿死,奶奶的生父抱起家中最俊的女儿,送给了邻村的木匠焦老大,换回两袋小米。
三岁的招娣长着一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黑漆漆的,漂亮得不同寻常,当地人称“毛眼眼”。
焦老大为人憨厚,心地善良,年过四十仍膝下无子,因此对这个女儿很是欢喜,不仅欢喜还深切盼望着算卦先生的话早日显灵。
焦老大每次从县城干完活回来,总记得买上二尺红头绳,给女儿朝天扎起两个小辫,然后把她放在筐里,一头挑着她,另一头挑着木匠匣子在村里吆喝着找活干。
村民见了都会夸几句:“你闺女真俊!“ 等他走远了,又望着他的背影补上一句:“真是个呆子,一个闺女还宝贝似的捧着,早晚还不是泼出去的水?”
招娣的红头绳扎到了五岁,养母的肚子有了动静,一不留神,竟然连着生了三个娃,两个男娃,一个女娃。
从此,村里唯一的红头绳消失了,招娣开始帮着母亲背弟弟妹妹,扫院喂鸡,捡柴火,拾羊粪,干尽院子里的所有活计。多年以后村民们才反应过来,当年的红头绳原来是祈福的。
招娣长到十六岁时,一朵花儿怒放了。这一怒放不要紧,山上的土匪嗅到了花鼓鸟的气息。
02
一九四二年,革命的队伍正在日益发展壮大。而山上的土匪盘踞在此已有若干年,土匪头子名声响亮,方圆百里的乡亲都叫他“刀郎”,手下人称他“刀爷”。
这个男人,黢黑精瘦,一只左眼已经坏掉,里面的瞳仁浑浊,像一口废弃了多年的污井,一条醒目的刀疤从脸上斜跨过来,看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打个寒噤。
根据史书记载,只要土匪成群结队漫山遍野便是某种社会变更的信号,就像大地震前所有动物会躁动不安,抱头鼠窜一样。
北方的山上,冬天总是光秃秃的,那里聚集了我家乡三教九流地痞无赖各色人等,他们上山后,自我感觉是梁山好汉,杀富却不济贫,抢民女却不害命,他们做事遵循着自己山头的规矩。
土匪们聚集在刀郎麾下,个个身手敏捷,如入海蛟龙。刀郎小时候,曾跟着一个外乡人学过些少林功夫,加上自带做老大的性格,山上的土匪很快对他心悦诚服,对饥饿的深刻记忆和恐惧把他们凝集在一起。刀郎从弟兄们的拥戴中得到满足,从权力中找到自信,他仿佛拾了一堆破烂,顺手一点,火焰高窜令他无畏寒冷和饥饿。
渐渐地,土匪们有了粮食也不会停手,会接着搜索下一个目标,这即是土匪的惯性使然,也来源于他们食不果腹的童年噩梦。他们头脑简单,依据本能:吃饱饭,有女人即可。为此,他们几乎抢遍了当地的大户,霸占了方圆百里的乡间美女。
一天夜晚,月上枝头,小风轻柔。刀郎带着土匪下山了,只听清脆的马蹄声划破了村里的宁静,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刀郎抢走了招娣,临出院门时还将二十元大洋“咣当”扔在地上,掷地有声。
养父母那边悄声无息地装作熟睡,想着即将到手的大洋忍不住心中窃喜。招娣奋力哭喊着“爹爹救我”,无人回应。只见她两只裹过的小脚无力地垂落下来,披散的头发随风飘荡,伴随着马蹄荡起的尘土很快在村头消失了。
刀郎对女人的长相有着奇特的直觉,他只对圆脸肥臀的女人下手,尽兴之后便送给手下的兄弟。抢来招娣后,他发现这个女人比外面传说得更漂亮,皮肤细腻光滑,惊恐的毛眼眼忽闪着泪花,宛如秋天的海棠,他激动得顾不上说话,一把将招娣抱起钻进洞里昏天黑地起来。
洞里的招娣恐惧至极,她筛糠般浑身发抖,宛如砧板上的羔羊,只见她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两手握拳,屏住了呼吸。
第二天早上,一束强烈的阳光刺痛了招娣的眼睛,这时,她才看见枕边人的刀疤脸和微睁的左眼,就这一眼,她感觉到心和身体的骤然疼痛,一股黄连味道直冲口腔。
身边的刀郎折腾了一夜后仍在熟睡,震天的呼噜声带出劣质烟草的味道。他胡子拉碴,头发肮脏,浑身发臭,只有脸上的刀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在宣告着什么。
就这样,招娣成了刀郎的女人。
几天后,尝到甜头的刀郎,不知从哪弄来一件红棉袄,招娣穿上后,俨然一个俏丽的小媳妇。刀郎一开心,又丢过来一块肥皂,让她把自己洗洗干净。
招娣把自己洗干净后,握着那块肥皂呆呆地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为自己从此就是刀郎的女人了。
没想到才过了两个月,男人就对她说,“你是个克夫命!我要把你送给手下了。”刀郎说这话时,已经让村里的张瞎子算过一卦,那人说,招娣是克夫命,不可久留,他便决定把招娣送给自己的手下。
招娣听完,直勾勾地望着刀郎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她开始了剧烈地呕吐。
这时,刀郎才知道招娣怀上了他的孩子,既然有了自己的骨肉,心生欢喜的刀郎决定暂时留下她。
03
春风吹绿田野时,工作队来了。打土豪,分田地,上山抓土匪。这一年春风浩荡,站在田埂上就可听到远方的隆隆炮声。
工作队的队长叫赵宣,是个神枪手,他两道剑眉,个头很高,一身英气。他本是北方乡村的一个农民,脚上无鞋衣不遮体,只因饥饿加入了革命的队伍。
当兵第一年,因为吃饱了饭,他的个头又窜高了不少,迅速由一棵豆芽变成了白杨树。
革命使他意气风发,由里到外焕然一新。他有两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经历,枪子总是打不到他,他的长腿奔跑起来矫捷如鹿。
这天晚上,月亮很圆,奇异发亮,水银般的月光洒进屋里。
招娣被一个念头激动得无法入眠,自从她亲眼目睹了队长一枪把刀郎的脑袋打得血光四溅,看着他的身体“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后,她悸动不息的心已经和自己进行了多次交流。
今晚招娣仿佛吃了秤砣,她纵身一跃,找出一把破旧的剪刀,“咔嚓”一声,漆黑的长发摊落在地,发出一声叹息。
她仿佛剪掉了自己悲催的过去,剪掉了和山上土匪同床共枕的耻辱,她感觉自己放开的双脚在愉快地舒展,她拔开双腿在黄泥路上飞奔。
初夏的星空下,麦苗齐腰,左右摇摆,露水清凉,月亮高挂,和多次出现在她梦里的情景一模一样。
招娣眼睛里跳动着一簇火苗,燃烧的火苗照亮她夜奔的路,挺着大肚子的她此时已浑身湿透。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刚刚放开的双脚步态蹒跚,缺少平衡,几缕头发黏在脸上,散发着酸味,她的耳边一直响着妇女队长的歌声: “妇女同志们快起来,起来把你们脚放开,放开真痛快。”
队长见到招娣时,她的睫毛上仍挂着晶莹泪花,奔跑使她浑身湿透,喘息不止。她说不知道队伍走后自己的命运会怎样,她说村里张瞎子说,她是红颜克夫相,她跪在队长面前,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只求队长让她加入队伍,成为一名战士,她说自己已剪掉了长发,放开了裹脚布,已经没了退路,她要让阳光照进来给自己一个新生。
队长一时无语,却心生怜悯。招娣的朦胧泪眼已经打动了他的心,他叫来妇女队长,请她帮助安置好招娣,又叮嘱道:千万别忘了,找些红糖和小米给招娣。这个粗心大男人竟然看出,眼下这个女人马上就要生了。
妇女队长领着招娣来到她的屋里,握住她的双手,充满感激地说:“多亏你的引导,我们才找到了刀郎的藏身之地。”
原来,工作队来了几个月一直无法找到土匪,只因北方山区,地形险要,土匪藏在洞里很难被发现。敢坐拥山头挑起一面大旗的人也不是普普通通的鼠辈,刀郎狡猾地下了隐蔽起来的命令。
队长的眼珠都熬红了,再过一个月抓不到土匪,上级领导就要换其他人来接管这里了。就在他几乎绝望时,招娣身上的红棉袄移进了队长的望远镜,一抹红色和周围光突突的冬景形成鲜明对照,队长兴奋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狡猾的刀郎命令所有土匪隐藏在洞中,白天不许出去,只有怀了他骨肉的女人可以去洞口晒片刻太阳。招娣这才知道是自己做了向导,令山上的土匪暴露了目标,被工作队一举端掉。
当时的政策十分鲜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击日本,但是封闭在山头上的刀郎并不知道这一政策,他举枪血拼,打伤了两名战士才被队长击中了脑袋,众匪徒见头儿死了,举手投降的速度堪比羊群归圈。
04
惊心动魄的血拼导致了招娣的早产。那个在苦难中出生的大伯像土地下面的高粱一样负重成长,跃跃欲试钻出母腹。
他出生的那个晚上血光冲天弥漫了整个村子,他不足月的哭声惊动了四邻引发一阵骚动。接生婆看到婴儿的五官很像招娣,但脸上却带着几丝狰狞,有些横肉盘更错节散发出土匪父亲的神秘气息。
大伯带着三块青色胎记横空出世,仿佛在母体内就被烫上烙印,你爹是土匪,你即使来到人世也必须认清这个事实。这是刀郎塞给她的一个咒符吗?招娣隐约觉得死去的刀郎已经修炼成精,结满仇恨的蛛网正在慢慢从天而降。她联想到人的种气渗透进的血腥,犹如斗转星移衔接自然。后来几天,只要看见婴儿哭红的脸,招娣就会焦躁不安,好像她的魂魄被鬼捏住。
秋天到来时,招娣和队伍一起离开了那个山村。在一九四三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浩荡跋涉中,队长和招娣结婚了,他们肩并肩战斗直到日本投降,九死一生之后又跟着队伍,迎来了全中国的解放。
招娣的双脚在当时被称为“解放脚”比正常人小些,走路依旧不稳,左右摇晃,军旅生涯整整七年,她就靠着这样一双“解放脚”,咬紧牙关硬挺了下来,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
解放后的日子,小俩口过得幸福甜蜜。只是招娣一直惦记着那个被留在老家的儿子,曾多次回去寻找,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已经无迹可寻。
外面的黄风终于停了,奶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世界正在离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