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小姐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她喜欢踏着钟点做事,在恰好的时候恰好地出现,其余的时候,她的行踪如风一般无法捉摸;她很少参加聚会,迫不得已,总是很尴尬的担当壁花的角色;影子小姐走路很慢,总像是若有所思,然而脚步又轻,让人难以察觉;她给人的印象是“淡”:五官清淡过目即忘,声音低沉仿佛梦呓,就连个性也是模模糊糊的——温和有礼,做事尽心,冷静节制。周围人都和她关系良好,却隔着层,像触不到活人一样感觉生疏冷漠。
影子小姐为什么叫影子小姐有两个说法。一说是形容她是“天空不见鸟飞的痕迹”一般似有若无的存在,二说是描述其形单影只倒自得其乐的生活状态。无论是哪种,从“社会性”角度而言都是严厉的批评。而这绰号传到影子小姐耳里,她也不恼,神色复杂地笑笑,接着低头翻书。周围人或以为欣然接受,同时也深服其神秘冷峻。从此“影子小姐”便传开了,以致她原先那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也渐渐被人遗忘。
影子小姐也有叫人无法忽略的优点,比如成绩优异。影子小姐常拿本书看,言语又少,偶尔出言总是精辟深刻,叫人不敢不仔细琢磨。只有她自己知道,随身带书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社交无能。这是打小养成的习惯,人多的场合,她多半是没人主动搭理的,一个人空落落太扎眼,她就会走到角落安安静静地从包里拿出书看,打发时间的同时也显得不那么古怪。久而久之出门养成了出门不带书就浑身不自在的强迫症,多多少少有点关系,影子小姐笃定做一件事的能力很强,一路下来,永远是学校龙虎榜上的前几名。人们驻足观看,对其他人的优异总是吵吵嚷嚷,毫不介意将嫉妒和不满写在脸上,嘻嘻哈哈也不当真;唯独对她,大家静穆不响,也许是早已习惯她默默的优异,也许是觉得她脾性高远开不了玩笑。她在人前总是不提学习这回事,背着人也悄悄打量过那张榜,没有激动是假的,但后来也麻木了,对成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约拿情结,她不想被人当做靶子,但是又感觉自己除了学习再无特长。
这个瞩目的优点也为影子小姐赢得了一段“弥足珍贵”的友谊,如果不是有了这段友谊,或许她的性格还能稍微开朗些。
影子小姐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小a主动接近她,非常热情。受宠若惊,一个没有什么社交经验的人一般都这样。她以为知己终于姗姗来迟,对小a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a有任何困难,她不论有多辛苦都愿意鼎力相助。直到有一天,影子小姐和女孩参加同一个意义重大的竞赛。老师给了小a两份资料,让她把其中一份转交给影子小姐,可是小a没有。不得不说小a演技实在高超,她依旧可以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与影子小姐说说笑笑,笑得露出单纯的小虎牙。比赛结束后一段时间,影子小姐才在与老师的一次漫谈中得知了这份资料的存在。她惊愕,浑身都麻痹了的感觉。但是她没有选择当着老师面揭穿小a,很勉强的接下话茬,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
她去质问小a,小a看难以推脱也不否认。干脆小脸一板,冷笑着说:“如果不是看你成绩好,谁会和你做朋友?”她气得发颤,她幻想中的纯真友谊,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别有用心的算计。
“你看看你,像个影子一样见不得光。”这是小a扔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时而像苍蝇一样嗡嗡的缠绕着她,使她愤怒的哑口无言。这卑鄙阴暗的事叫别人做了,反过来自己还被说成“见不得光”!她是彻底绝望了,她的世道险恶、独善其身的信念更是固若金汤,坚定不移。
这样,影子小姐凭借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一所全国一流的大学。大学生活是相对悠闲的,身边的姑娘小伙们都开始不甘心寂寞,两辆拍拖起来。唯独她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看书,一个人坐在下午的小咖啡馆里喝咖啡,一个人坐在拥挤的食堂里吃盒饭,一个人到这里,一个人到那里。外面的叶子绿了又黄了又绿了,一年年过去,不知道分了几对,成了几对。她气定神闲,依旧是偌大校园里微不足道的影子。
也有泛泛之交无意问问她,半开玩笑的,怎么不找个对象处处,说不定多出来耍耍整个人也好阳光些。她不是笑而不语,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能推的活动她一般都推,即使一个人发呆,乱逛,无所事事,不学无术,她也懒得去凑人的热闹,于是长到二十多岁,还是什么都不会玩。巴掌大的城市,她的活动范围不过学校和家周边方圆五公里,对于哪里新潮有趣一无所知。开始是没意向了解,路越发走窄了,她发展成一种防御性的自卑,本能地抵触交际活动,自然也不能认识什么合适的人。
或许只有影子小姐自己知道,她心里也是有心仪的对象的。我们不妨给他取名叫b先生。
B先生是影子小姐的学长,生的白净修长,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影子小姐喜欢上b先生的起由十分简单:他们上一节研讨课,影子小姐第一次上台讲自己钟爱的作家乔伊斯。由于演讲经验少,又有许多话说,影子小姐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语句重复逻辑不清。课上的同学大多有点心不在焉,说起小话或者频频看表。而b先生,坐在第一排,面带微笑的冲她点头,时不时低头做些笔记。那天下课,b先生主动来找她,笑的温柔:“看得出来你对乔伊斯很有研究,你对他那篇《伊芙琳》的解读很透彻。这样,我也很喜欢乔伊斯。我们交换一下号码,有空多交流吧。”她感觉面颊发烫,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嗯嗯啊啊的,好像灵魂离开了肉体一样机械的做着动作,连b先生的长相也没记住。
B先生还真的找影子小姐交流过几次。一来二去,两人熟了,影子小姐偶尔也会在短信交流中幽默一下,可是在校园里相见,还是尴尬惊慌,笑也笑的像一个休止符。
一天傍晚,影子小姐收到了b先生的短信,说有一些对文学感兴趣的朋友要聚餐,问她感不感兴趣。若是换了平时,影子小姐总能务必抱歉的用一些鸡毛蒜皮的借口搪塞,可是这次不同了,请她出来的是心仪的b先生。她想了很久,把编辑好的短信三番五次的修改,最后战战兢兢地发出,不过是一个“好。”和她一贯的口气别无二致。
她计划打扮一番出动,又怕显得过分郑重,最后只是拢拢头发,抻抻衣服就去了目的地。在场的人已三五成群,b先生在人堆里有说有笑,还是很淡然谦和的文雅态度,但是看得出,他人缘很好。他看到影子小姐,很热情的招呼,向朋友们介绍。她第一次在一群人中被人这样夸奖,感觉很不自在,但她尽力微笑,希望不要给他丢脸,在席间也斟酌发言,生怕出错,话语大多简凝得要,引得啧啧称赞。为了营造气氛,大家叫了酒,几个人极力向影子小姐劝酒,她涨红了脸,嗫嚅着拒绝,想望向b先生求助,不忍心他为自己挡太多酒,眼睛不知往哪里放。可他毕竟是B先生请来的朋友,b先生只好替她挡酒,一杯一杯,她眼看着白净的b先生面色通红,渐渐话语不清,身体摇晃起来。
那天夜里,她把b先生扶上出租。在仅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b先生看着她,半醉半醒的叫了声她的名字,真名。然后突然现出苦恼异常的神色:
“你真的一点酒也不能碰吗?就像每次见到我,你真的不敢主动看着我打招呼?你是做不到,还是根本不想做?”
她哑然。她看向车外。而他再也没说一句话,或许睡了,或许觉得,多说无益。
那次之后,影子小姐核b先生再也没有过短信的交流了。即使见面,也只是异常礼貌的点点头。再然后,还是从别人的嘴里知道,b先生去了国外,而他根本连告诉她的意愿也没有。她得知时的神色,像是《伊芙琳》的结尾,“目中既没有恋情,也无惜别之情,仿佛望着一个陌路人”。
背着人她未尝没有后悔过。一个人,在夜里,她头一次买酒喝,胆子小,没多买,喝着喝着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量很大,几瓶下去还是醒的。她又想起b先生对她说的最后的话,苦涩地摇摇头。是啊,她是真的不行,还是不愿意呢?
她常常觉得自己是孤单不是寂寞。她严格区分物理学上的“孤单”和心理学上的“寂寞”,只是出于一种自我安慰。她想自己并不丑,不笨,正直善良,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怎么就沦落到这样的境地。酒意渐渐上来,强大的潜意识功能开始衰驰,那些原本深藏于无意识区域的内驱力无制地涌入意识层面,挡也挡不回去。她慢慢地流泪,默不作声地啜泣,低着头仿佛是沉思。有的时候,和人交流,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这么多的利益关系,牵牵绊绊,谁都一副“正常至极”的面孔,步履匆匆,各自怀揣打算,无心驻足留意你的喜忧。“人各有战场”,无法强求。露天的桌椅,塑料的桌布被风吹动,叫声呜咽,与傍晚的暗、凉默默呼应——它没有生命,反而更懂悲伤。
我不是影子小姐,但是我身上有她的影子,或许你们都有。
纯属虚构,如雷纯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