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屠狮大会后元军集结重兵,将六大门派围困于少室山,不料元军首领王保保被魔教半山腰掳了去。那金甲长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叫韦一笑偷大姑娘似的扛在肩上,凌空便朝杨逍掷来。
“杨左使,大买卖。”
王保保被点了穴,让韦一笑上蹿下跳当空抛来倒去几个来回,神魂昏乱间正憋着口怒气,忽觉身下一轻,被一双手轻轻巧巧接住,如坠入棉絮。
扑鼻一股檀木香,头盔被摘下,王保保自下而上瞧见一张贴近了的脸,挡住了半片骄阳。黑的黑,红的红,玲珑一张白面上尖尖细细的勾画眉眼,几缕发丝落到他的鼻尖。
王保保打了个喷嚏。
那人浑不客气地笑起来,一手提着头盔上上下下将他好一番打量,如点评一道菜:“保保郡主可真是好颜色。”
王保保被这句话气歪了眉。
还来不及发作,已被那人打横抱上山,王保保怒气攻心,一时头痛欲裂,耳边又是风声又是叫喊,那人倒还记得以袖替他遮当头日照。一截半透的绸抚上脸,王保保恍恍惚惚听见他那不忠不孝的妹妹喊了声“哥哥”,又听那明教贼首张无忌说了句“杨左使,不要伤他”,心知扣着他的这个混账玩意便是杨逍了。
杨逍身量娇小,把弄他却如掂量一个三岁孩童,手腕一翻,两脚便落了地,杨逍站在他身后,一把龙泉横了他的颈,朗声道。
“蒙古官兵听着,你们的小王爷落入我等手中,还不速速撤兵,以免害了他性命。”
王保保的嘴还能动,登时大吼一声:“谁敢撤!给我杀....”
一句不到便被补了哑穴,杨逍在一旁笑盈盈瞧他:“小王爷安分一些好,杨某无心害美人受伤。你呢,管住手下退出少室山,我便保你全须全羽,可好?”
他分明是玩闹的,如玩闹一只待宰的鸡,可由他沉而厚的嗓音说出这话偏存了几分深情。
王保保因赵敏之故听闻许多杨逍的闲言闲语,一半是关于他的古怪性情,四面树敌,一半是他惊才绝艳,风流韵事。所叙者咬牙切齿,俱是恨不能杀之后快,到了实实在在见过他几面的赵敏口中,却以一种一笔描画的形式掠过,说杨左使不好对付,别无他言。
赵敏眼里自然只看得见张无忌。
话说汴梁落红雨,湖广下冰雹,江浙六月飞雪,朝堂趣闻江湖传言无一处可信。今日一见,果真是说轻了,太轻了。
杨逍何止是不好对付。他是厚颜无耻。
此时明教援军已到,火箭冲天,杀声四起,那明教贼首又喊出“先杀官,后杀兵”,几路人马直杀得元军漫山遍野奔逃,此时此刻也真无人管得了这个落入贼手的小王爷。
杨逍奉教主之命看守王保保,也是闲来无事,随手打翻几个苦苦上山护主的元兵后也不拿剑挟持他了,挑了块石头问王保保坐不坐。
王保保自然答不出。杨逍觉出无聊,将他引至石头上坐下,伸手解了他的哑穴。
“保保郡主不要臭着张脸,不好看,你看敏敏郡主已然归顺我教,小王爷也该试试,才晓得我教的好处。”
杨逍又问:“喝酒吗?”
王保保看着他,勉力压下怒气,开口想骂人,谁料出口的不知所以:“你受伤了还这么多话 。”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张无忌不曾离杨逍这么近,又叫各处变故缠住了身,瞧不见他层层叠叠衣襟下透出来的半片晕红。杨逍的步伐还是稳,只轻轻倚在一处山壁,好借些力。
王保保接着说:“像你这样弱不禁风的男人,在我军是没资格上战场的,也亏得你明教尽收老弱病残。”
杨逍又笑了:“看来杨某若想为天下有所用,只能将你们打得抱头鼠窜了。”
王保保从鼻子里哼出了口气,转头不去看他:“一时胜负罢了。”
“虽是一时胜负,小王爷怕是不得不记杨某一世了。”
“杨左使也忒高看自己。何须用一世,下回我就要你跪着向本王求饶。”
杨逍自然清楚,这言辞调戏的恶气,王保保早晚要从他身上讨回。小王爷正满心盘算着将身旁汉人大卸八块,杨逍倒气定神闲,也跟着坐到王保保身边:“下回?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放你走。我之前说的,小王爷可有考虑?”
“不如你考虑归顺我大元。本王恩怨分明,既往不咎,必不亏待你。”
“讨杨某一介老弱病残,岂不是坏了小王爷规矩。”
他神态举止有股汉人的雅,香,色白而体弱,因脱力而摇摇欲坠,显出几分女子媚态,王保保说不出,更是想不清楚。他想这男人是古来汉族皇帝豢养的那类娇柔尤物,该石竹罗衣、腰缠铁链坐金笼子里,偏手持要权,偏为非作歹。
元军大败,四散奔逃,残军被逼入谷中,几个汉人将领围聚商讨如何将其一并绞杀。不知说到何处,底下的人全抬头来瞧他。
王保保也瞪回去。
瞪来瞪去自当没趣,还不如听杨逍说浑话。
杨逍却安静了下来,在身侧呼吸清浅,微微向他斜身,肩抵肩,半垂着脸,层层黑发缀上他肩头。血气混着檀香,是一种极清雅的杀伐味道,同那些沾了泥灰玄铁的带血马粪全然不同。王保保知他伤势不轻,已很吃力,若此时攻击,将他挟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倚在肩头的杨逍突然说道,声音低弱,混着飞起的发丝痒痒麻麻冲进耳中:“小王爷,有什么本事就全使出来。我等着。”
王保保自然是冲不破韦一笑点的穴道,只好咬牙切齿地任由杨逍靠在他肩头。
“你这贼人,在这和我磨嘴皮倒比你命重要?”
“小王爷若真关心杨某的命,就先归顺我教。”
王保保骂道:“无耻!”
杨逍不为所动,甚至伸手来捏了把少年王爷气鼓鼓的年轻的脸:“借小王爷肩头一用。”
王保保躲不开,气急败坏:“你倒是很不避嫌。”
他向来无畏生死,不近情色,从不与人亲近,同敏敏也无太多接触。破天荒头一遭被人这样倚靠着,肌肤相触,宛如情人的,竟是死敌。杨逍一动不动,像是要这样慢慢死在他身上。王保保此刻倒是有些盼山下这群瞎了狗眼的匪徒快把杨逍弄走,否则真是不干不净,污了声名。
底下锣鼓喧天,匪军的弓箭手列队攀上山崖向谷中射箭,元军无处躲藏,只能借山体遮掩。王保保面上不动,仔细观察汉军举动,心中飞快盘算着如何止损。
天色已有些发黑。
杨逍像睡着了。
“杨逍。”
杨逍没回话。
“杨逍!”
还是无人回话。
王保保瞧不见侧边情形,心怦怦直跳,大声道:“没死就给本王说句话。”
汉军已是大胜,少室山欢声雷动,无人管他身边这悄然死去了的人。王保保心中竟有些怅然,早先计划脱逃后如何折辱这人的想法荡然无存。他也是惜才的。
没瞧见也罢,这江山他还是要打回来。今日让他死在自己身上,也是福气。
王保保叹了口气,不知是向谁说:“杨逍,你要是不死,就代替我那嫁了汉匪的妹妹嫁进蒙古来,也不算坏了规矩。”
不料杨逍动了。他惺忪的一眨眼,唇角细细一线血色低落在王保保金色的铁甲上,蜿蜒落入缝隙,消失不见,面上却是绯红,是运功之下的病热之兆。
杨逍似乎还不清醒,下颚支在王保保的肩甲上,猫儿似的蹭了蹭,慢慢坐直了。
“在下以为小王爷嫌杨某话多。”
他又笑了,打着趣儿,眉眼跋扈。不知怎的,王保保没觉得他那么烦了。
是夜,明教义军与各路英雄庆功祝捷,群雄在少林寺连了几日素斋,嘴里都淡出鸟来,此时大酒大肉,开怀饱啖。王保保一败军之将被困于寺内,自然没人管他腹中空空。没了杨逍斗嘴,也显憋闷,敏敏早些来瞧过他,红着双眼,连声致歉,王保保不看她一眼。赵敏只能怏怏而回。
已过半夜,王保保两眼瞪着门口,双目充血,愈发清醒,他知道穴道快要解了。他要趁着夜色下山,再派人杀他个回马枪,干翻这群贼寇。
他没想到这时还能见到杨逍。
那人走路比白日里轻松了一些,胸襟血色也掩了一二,倚在门口,白花花一截身段透了片月光。
“保保郡主,可安好?”
王保保瞪着他,一对英俊的眉眼在夜中愈发熠熠。
“杨逍,你看什么?”
杨逍一挑眉。
“我看小王爷生的如花似玉,是个实实在在的大美人,你们蒙古人都挑好看的来打仗吗?难怪要模仿兰陵王遮蔽大好颜色呢。”
王保保给气得发抖,一张白脸腾得涨红,颈上青筋直跳。
“杨逍,闭上你的嘴,再多说一句,本王就撕了你。”
“小王爷莫气,你知杨某江湖人送外号‘淫贼',要撕我的人太多,直到今日也没排上号。”
“你若有胆就杀了我,满嘴污言秽语,难为你一表人才,非要当那狗彘不如的含鸟猢狲。”
杨逍给王保保说得笑了,眉眼如画,在月下呈现一片醉人之意。
“小王爷倒是比我见过的那些废物强上那么点。你们帖木儿兄妹都伶牙俐齿的,貌美心狠,该早早嫁入我明教。”
王保保被气了一天,此时已然心平气和,还能应两句:“论貌美心狠、伶牙俐齿可比不过你。杨左使留着自己嫁吧。”
杨逍的步伐因伤重而一摇一晃,此时别无旁人,也懒得掩饰,在王保保眼中却如汉人女子般矫揉款步,是勾引:“这面皮怎好出去打仗,风吹沙走的岂不令人感伤。宰了着实可惜,杨某也于心不忍。”
杨逍坐在王保保的床边,朝他递了一包纸叶:“少林寺里没什么好东西,素斋你吃不惯,羊肉烤得也不是蒙古风味,不要挑剔。”
肉香四溢。王保保不看他。
杨逍很慢地说:“吃完你就能走了。”
王保保突然站起,大跨一步,转身过来直面坐在床上的杨逍。盔甲被这动作撞出铛铛金铁之声。他低头看杨逍,杨逍仰头看他,只看他,不动。
王保保伸手,猛推了杨逍一把。
也不知是无力抗拒,还是顺势而为,杨逍就这样倒在床上,几乎是柔顺的、婉转的,依旧仰着脸看他,眼角绯红,目光发亮。还是勾引。
手中的叶片纹丝不动,王保保栖身上去,也伸手捏了他的脸。软的,温的,王保保颇有些好奇地揉了揉,不想放手。
“杨逍,你听着。”他居高临下地讨伐:“今天你对我做的事,本王要一样一样讨回来。”
杨逍笑吟吟:“杨某还做了什么,请小王爷明示。”
蒙古人靴中藏刀,一刀架上杨逍的颈子,那白色的一截皮肉一触即刀刃便敏感得泛了晕红,如病热与情欲蔓延。
王保保忽觉心头燥热。
杀死一个尤物,要比占有他快乐许多。
王保保恨极,恨他汉人风流,恨他巧舌如簧,恨他眉目如画,恨他白衣楚腰,杨逍的一切都如此可恨。他想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再打断四肢栓到草原上最快最烈的骏马拖上一天一夜。
杨逍还是闭不上嘴:“别这样看我,小王爷,杨某承受不起这份热情,不得不辜负你了。”
那颜色艳丽的脸凑得太近,王保保一时不能继续想下去。拖得血肉模糊可惜了,不如栓到瘸了瞎了的老马后头,让他光着身子叫人赏玩。
王保保常年提长枪大刀,哪能提不动一个杨逍,扯他腰带将他整个腰臀拎了起来,一手撕开了他的衣襟。胸口是三道血肉模糊的痕,草草处理。王宝宝闻见一室血腥,皱了眉。
只有他知道他的伤。
这满山的汉人,杨逍竟只在他这个死敌面前卸下那副铜墙铁壁的强硬姿态。
王保保伸手抚上,指腹粗糙,血肉绽放,美人横陈,仿佛江山在手,他忽然感到种明艳而诗意的杀气。这杨逍,不只是江山的一部分,有时也得算上整个江山。
窗外赵敏喊他:“哥哥,咱们下山吧。”
杨逍不遮不掩,手中的食物递了上来。
王保保浑不客气,一手接过叶片,一手揽着杨逍的背径直将人拖了起来。
他转身踏出门,嘴里塞了块肉,咀嚼得口齿不清:“你,送我下山。”
王保保张口就要杨左使送,张无忌心有疑虑,周颠叨叨地骂了半天,说这小王八犊子以为自己微服私访呐还指名要左右服侍,该不是看上咱杨左使,有心加害。赵敏蹙起的眉半天不下,又是看杨逍,又是看张无忌。
杨逍气定神闲:“无事,就由属下去送。”
吴劲草率领旗下兄弟,与赵敏杨逍送了王保保十里。十里后,赵敏回程。杨逍不善骑马,体力不支,骑得歪歪扭扭,王保保忽的勒马停下,在众人目光中朝一旁马匹伸出手:“你坐过来。”
这一举四下皆惊,旁人以为蒙古王爷是要诱骗左使,纷纷举刀握枪,等吴劲草一声令下就要杀将上去。岂料杨逍大大方方伸出手,就势一拉一跃,隔空坐到了王保保马背上。
一靠近又是满鼻腥浓,檀香带血。
两人不言不语,胸贴背又行了四十里,王保保挺直身体借了些力给身后止不住倒下的人,脊背隐隐渗着湿热,是杨逍浸出的血。
五十里过,杨逍下马,要由他自去。
王保保捉着他的腰扶了一把,手上油油腻腻,是烤羊肉的味道,沾了杨逍雪白的衣襟。
杨逍仰头看他:“小王爷,我说的,你可以考虑一下。”
王保保笑了。
杨逍也笑:“你不板着脸,要更适合明教许多。”
“我会回来找你的,杨逍。”
蒙古王爷眉目英俊,少年意气,这一笑倒是比天上的皓月还要亮上些许:“别太早死了。”
至于他日朱重八称帝,王保保携大军杀回来讨人,指明要明教第三十五代教主送他,那又是后话了。坊间传言版本不一,一说王保保没能找到那被兔死狗烹的杨逍,又说杨逍跟去蒙古没有回来,杨逍到底如何,是没人再见过他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