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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总能成……”

早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信手拿起手机，我看到屏幕上面显示着“吴飞”，他是我老家的堂哥。看着号码，犹豫了几秒，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喂，三哥！”

“吴双……爷爷走了。”电话里面的声音很是低沉。

“怎么走的？什么时候的事？”

听到这个噩耗，一时之间我有些茫然，还有些惊讶……接着鼻子开始发酸，心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下一秒，心里一阵阵悲痛袭来。

爷爷……爷爷没了，那个慈祥和蔼又异常倔强的老头……他身体不是挺硬朗的嘛，怎么就突然没了？我都还没来得及……没来得及和他说声对不起。

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一阵，三哥的声音才再度响起：“老爷子是今天凌晨走的。”

他声音与先前一样低沉，此刻却有些沙哑了起来，可能是哭过的吧。

“我这就回去。”我木然应道。

“嗯，现在天气热，村里治丧委员会不建议久放，我们一会就要去殡仪馆，你在爷爷下葬前赶回来就行，我再通知一下其他人。”说完，三哥挂断了电话。

攥着手机，我看着桌上的饭菜发了一会呆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收拾东西，准备马上赶回老家参加爷爷的葬礼。

我的家乡是临市一个比较偏远的小山村，开车在路上跑了三个小时才到达。在村口的路边停好车，我抱着在路上买好的花圈，向爷爷家快步走去。

走在这条曾经很熟悉的村道上，我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村道两旁，聚集着一堆看热闹的老人和妇女，他们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恰好有一两句落进了我耳朵里：七爷的小孙子也从外地回来了……

他们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让我有些羞愧难当，两条腿机械地向前走着，木然地踏进了院子。

我向院子里的亲人们点了点头，一步步走进爷爷的灵堂，上完三炷香后，又跪在地上给爷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站起身，我看向供桌上爷爷的遗像，在摇曳的烛光与缕缕白烟中，爷爷在笑眯眯地看着我，他似乎在对我说：小双，你终于回来了……

“爷爷，我回来了……”

愧疚和思念齐齐涌上心头，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悔恨与自责在脑海交织，“对不起，爷爷，都是我的错，我回来晚了……”

爷爷的大名叫吴大海，他家有七个兄弟，他最小，村人都叫他七哥，七爷。爷爷以前当过兵，参加过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他在战争中受过重伤，失去了一条胳膊。复员后回到家乡，因为身体残疾，成家困难，最后不得已娶了精神上有问题的奶奶。

奶奶生下了大伯和我父亲，大伯智力正常，可我父亲却遗传了奶奶的病，也时常会犯病。奶奶过世早，虽然家中不富裕，爷爷还是倾尽全力给大伯成了家，分出去过了，爷爷自个儿带着我父亲过。

眼瞅着我父亲已年过三十，还没能娶上媳妇，留下个一男半女。可这事着急也没用，本来家境就不好，再加上这方圆十里谁不知道我父亲精神有问题，哪家舍得将闺女推入火坑。

爷爷是疼爱他这个傻儿子的，最后他把自己的棺材本拿了出来，给我父亲娶了个痴傻的媳妇，也就是我娘。于是，一个傻子与另一个傻子的结合，就生下了我。

我出生后是爷爷一手抚养带大的，年幼的我对自己的父母并没有感觉不同，上学后，这一切才悄悄开始发生了变化。

随着一年年的长大，我不得不面对同龄人的嘲笑与讥讽，还有他们看我那异样的眼神。最让我自卑与愤怒的是，放学后，经常会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在身后朝我叫嚷着：“吴双，你的傻爸傻妈来接你了……”

我无法接受这些，每每回到家后，就将所有的怒气与委屈发泄到父母身上，问他们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让我跟他们一样遭受世人的白眼和嘲笑。那时候的我年幼无知，根本不知道这些话语对父母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在我十五岁那年，一天放学后，我磨磨蹭蹭向家走去，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就看见家里挂了白幡，我心里一惊，家里出事了！

“爷爷？”我慌慌张张往家跑，一颗心怦怦直跳，在这个家里我只跟爷爷亲，也只有我们爷孙两个是正常人，那两个傻子啥也不会干，就知道吃，自然不会有事。

爷爷，我的爷爷绝对不能出事！村子里谁家门前挂起了这种白幡，就意味着这家里有人死了。

跑回家的短短几分钟，于我却如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刚跑到家门口，我就看到门口的地上摊着一床竹席，竹席上有一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我双腿一软，眼前发黑，跌坐地上放声嚎哭起来。

“爷爷，爷爷，你不能丢下我啊，爷爷，爷爷，我再也不淘气了……”

就在这时，我的后脑勺却重重挨了一个巴掌。

“臭小子，你昨天是不是又跟你爸说什么了？”

回头一看，爷爷正一脸愤怒地瞪着我，“爷爷，你没事？”我愕然，指着地上的尸体问：“这是谁？”

“你希望是谁？”爷爷对我怒眉相向，勃然大怒，不断咆哮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爷爷发这么大的火，我撇了眼门角处，我那傻子娘正惊慌害怕地躲在门后看着我，此刻，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那地上躺着盖着白布的尸体只能是他了，可是为什么是他，我那个傻爸爸呢？

爸爸精神不太正常，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小的时候，只要他一靠近我，我就会吓得哇哇大哭，爷爷听到我的哭声，就会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让爸爸离我远一点。爷爷说爸爸也想抱我来着，但是我一直都不给他机会。

爸爸的情况时好时坏，好一点的时候，他会看着我傻笑，拿着路边摘的花，还有逮到的小动物，一个劲往我手里塞。但在他受到刺激的时候，情绪就会失控，乱跑乱叫，有时还会拿着袖子抹眼泪，然后去寻求爷爷的安慰，就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村里那些调皮孩子都看见过他哭的样子，一看到我，就互相使个眼色，然后在我背后喊：“吴双爸爸不知羞，哭着喊着抹袖头……”那些童稚的声音此起彼伏，会传出好远好远。

小小年纪的我也知道哭很丢脸，每当听到他这个哭声，我都很羞愧，会赶紧离开他的身边，躲得远远的。

昨天放学后，那几个男同学又在路上挑衅我，要是平时也没什么，我早已经习惯了，但是昨天在课堂上被老师批评，我心情本来就不好，放学后又遇到他们这几个讨厌鬼，真是气死我了！我却不能去争辩什么，否则换来的会是更多的嘲笑和讥讽，

我垂头丧气走在回村的小路上，这些年来，小伙伴们的嘲笑，以及村里那些叔叔婶婶们不经意的玩笑话和不明意味的眼神，让我很想逃离这个地方。

爸妈一个痴，一个傻，他们根本就保护不了我……

想到这，那些刺耳的声音好像又都在我耳边不停回荡着。

“吴双爸爸不知羞，哭着喊着抹袖头……”

“小傻子放学了 ，小傻子放学了，回家去找大傻子。”

“傻爸傻妈傻儿子，快乐的三傻……

想着，想着，泪水就如决堤的江水一泻而下，我在小路上狂奔，我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却不知道可以奔向何方。

我停在了村头的那棵大树下，只有那里是属于我的，没有嘲笑，没有讥讽，它可以任我倾诉，只差一个温暖的怀抱。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老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好的爸爸妈妈！”

我仰头大喊，鼻涕和泪水混合着，在我的脸上肆意流淌。

突然，一个人将我紧紧揽入怀中，这个怀抱好温暖，好温暖。

我仰头看去，是爸爸。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会是个傻子啊？”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那些同学才看不起我，因为你，他们才嘲笑我，因为你，我才被他们骂傻子。”

“你给我走开，我讨厌你，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爸爸想要抱住我，我用力挣扎，把他一次又一次推开。

“小双，是爸爸对不起你……”说完这句，爸爸的声音变得极度哽咽起来，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我歇声底里，咆哮着冲他吼道：“你不是我爸爸！你不配做我的爸爸！我情愿没有你这样的爸爸！你给我走开！我不想看见你，你能走多远走多远，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挣脱开他的臂膀，我边哭边跑，越跑越远。跑出村口，我沿着那条进城的道路不停地向前跑，任泪水在我脸上流淌。

“滴，滴”响亮的喇叭声向我袭来，我猛地停下，一辆白色面包车从我身旁飞速而过，吓了我一大跳，可恶，车也这般欺负人！

我一屁股坐在路边喘着气，一转头，才发现爸爸一直跟着我，他停在离我十步开外的地方，向前伸着双手，却不敢再前进一步。

“小双。”

他直直地看着我的脸，轻轻喊着我的名字，似乎很害怕惹恼我。

看着爸爸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想起之前在树下那个温暖的怀抱，如果爸爸一直能够这样清醒该多好。

可是没有如果，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想到家里那幅乱糟糟的样子，还经常夹杂着爸爸的哭叫声，这一刻，我再也忍受不了！我起身快速走过去对他大声喊道：“我不想待在这个家了，我要离开这里！我要搭车去城里，再也不回来了！”

“搭车，进城，不回来……”

傻爸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在嘴里一劲重复着这几句话。

看着他那个痴傻的样子，我又气又委屈，对他大声吼道：“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小双。”一个声音传来，我扭头看去，原来是小飞，我三哥。

“小双，叔，你们赶紧回家吃晚饭吧，爷爷没见着你们可着急了，他们还在村口转悠着找你们呢。”小飞说完转身向村口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大喊着：“爸爸，爷爷，小双找到了。”

我看见了爷爷和大伯，爷爷似乎和大伯说了什么，让他们父子俩先回村了，爷爷则向这边慢慢走来。

“回家吧。”爷爷牵起我和爸爸的手对我们说道。

就这样，爷爷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我，带着我们往家里走。这时候，爸爸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像个小孩似的把头依偎在爷爷胳膊上。此时夕阳把天边染成了金黄色，我们三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老长，周围的一切变得十分安静，我突然很想留住现在的时光，留住这一刻。

第二天清早吃过饭，爷爷告诉爸爸他要搭车进城一趟，让他在家里不要乱跑，我背着书包匆匆往院子外跑去，隐隐约约听到爸爸在后面喃喃自语道：“搭车，进城。”

没想到，一天功夫我竟然与爸爸阴阳相隔。

爸爸走了，爷爷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爷爷说，爸爸是在进城的路上被车撞的，据交警描述，临死前他还一直叨念着：搭车，进城，找小双，搭车，进城，找小双……

我的脑子突然“嗡”的一声，难道是爸爸以为我要进城，怕我不回来了才去找我，结果在路上被车撞死的？望着那块白布，我心里除了有一些愧疚和说不清楚的滋味，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傻爸爸没了，以后应该不会有人再对我冷嘲热讽了吧。只是，爷爷并不是这样想的，他认为是我害死了他的傻儿子，把我狠狠打了一顿，接着逐出家门。

我知道爷爷说的那句“你给我滚出这个家”只是他的一句气话，不过我是真的想离开这里了，那就走吧。

在爷爷眼里，我就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我乱说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爸爸虽然有些痴傻，可在爷爷心中，那是他最宝贝的儿子。

离开家后，我沿着那条进城的路一直向前走，我发誓再也不会回来了，一定要在外面出人头地，让爷爷后悔把我赶出家门。但是，城里的日子岂是那么好过的。为了生存，我捡过垃圾，睡过天桥，吃遍各种苦头。后来，有一个好心的老板找到我，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对这个雪中送炭的老板，我怀着感恩之情，开始发奋图强。几年后，我的工作步入正轨，在事业略有起色之后，我带着贵重的礼品找到当初帮助我的那个老板表示感谢之心，谁知他的一席话却如当头一棒将我打醒。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就当我没有帮过你。”

听完他的话，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您对我有恩，难道我不该知恩图报吗？”

“知恩图报？呵呵！”

那位老板笑笑：“我帮你是受人之托，给你一碗饭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想着感恩，我理解。可有人养了你十多年，你却不懂得感恩，你觉得这是知恩图报吗？如果不是因为你爷爷的拜托，我是绝对不会理你的。

“你爷爷和我爷爷是战友，在你进城后不久，他就找到我爷爷，说了你的事，并千叮万嘱我爷爷找到你，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所以，我的任务早就完成了，你能混到现在这个程度，也是你自己这几年努力的结果。以后你就自求多福，无须再见！一个不孝顺的人，我是不会和他有太多交往的。”

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居然是爷爷暗中托人帮我！

想当年，我还恨爷爷将爸爸之死归罪于我并将我扫地出门，甚至发誓永不回家，要让爷爷为他当时的行为后悔，现在却发现我所谓的“出人头地”竟然是爷爷在后面默默成全的结果！这一切显得是多么可笑啊！这让我羞愧不已，我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个老板的家。

两个月后，我从他朋友的公司辞职，开始自己创业，如今也算事业有成，但一直没有脸面回去见爷爷，只想着再等等，再等等，反正爷爷还是那么硬朗，谁知道爷爷会突然驾鹤西去。

看着照片上这个慈祥的老人，我心里虽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给他听，最后只说了一句：“爷爷，我回来了……”随即，哽咽不止，泪流满面。

我好悔呀，为什么不能早些回来与爷爷相见？如今……却再无相见之日！已是悔之晚矣！

尽管他曾经恨我是导致他儿子横死的罪魁祸首，却又在将我逐出家门后默默帮助我，在得知这一真相之后，我不仅不思报答他老人家还一直拖着不回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却永远都没有报答爷爷的机会了！

拜祭完爷爷后，我走到大伯跟前，轻声问起爷爷的死因。大伯告诉我：爷爷虽年近八十，身体却依然硬朗，还经常去山里砍柴。前天担着柴下山时，不小心从一座几米高的土崖跌落了下来，可你爷爷愣是担着柴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我们知道他摔了以后，想送他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可他非要犟着说自己没事，也不让我们给你打电话，说过几天就好了。谁知道两天后，你爷爷就去了。

听完大伯的话，我无言以对。大伯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走吧，去送送你爷爷。”

我拿起花圈，默默走到送葬队伍的前面，准备送爷爷上山，将爷爷安置在青青山林之中，陪着他的宝贝儿子，我那个傻爸爸。

几个月后，农历十月一，是我们老家上坟的日子。清早，我再次来到这片山林中，把一束菊花放在爷爷的坟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我对他说了一声：“爷爷，对不起。”

来到旁边爸爸的坟头上，我放上另一束菊花，给他鞠了三个躬。

“爸爸，你有一个好爸爸，他来陪着你了，他会好好保护你的。”

“其实，你们都是好父亲，以后我会年年回来给你们上坟。这次回来，我要把妈妈接走，我不会再嫌弃她了，你们放心吧。”

下山的途中，两边的秋草像是披上了一层银霜，笼罩在一片肃穆中。

“爷爷，爸爸，每年的寒衣节我都会再来看你们的。”

对着这片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又立下了一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