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 起契
(1)
漠北地域,虽然还未入冬,却早已格外寒凉。冷冽的劲风夹杂着从西北关外裹挟而来的砂砾吹打在脸上,着实让人不怎么舒服。
晌午还未过,天色已经开始变得昏黄。看样子这个夜晚不大可能睡得踏实了。
嗒,嗒,嗒,嗒。
马匹的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驾车的少年眯起眼睛,皱着眉头望向远处渐渐积厚的云层。
半晌,他倚身向后微微贴着车帘,小声道:“先生,依天气今日怕是到不了驿站了。”
等了一会儿,少年见马车里的主家并未开口,便又稍稍加大了些声音。
“先生?天色不大好,您看……”
“天黑前,到羌门。”
帘内传出带着睡意的嗓音,虽然不大却不容抗拒。
少年搔了搔鼻头,将袄子外面的斗篷裹紧了些,架着肩拽起缰绳继续赶路。
时下秋已过半。
藏青色的天穹下,苍山呼应着枯林,一派寂寂荒凉的景象。
山道上的枯草挂满银霜,车轮甫一碾过,便簌簌作响。
少年熟练地驾着马车。忽然,后方渐渐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娘的,老子第一次走镖就遇上这种鬼天气。弟兄们,快!天黑前务必要进城。”
身形彪悍的男子,跨坐在马背上。他双目正视前方,操着浓厚的陕北口音,向身后的同行人传达指令。与此同时,力气十足地朝身下的马尾部抽了几鞭。
少年的眉头紧了一下又松开,随后稍稍放慢了速度,将马车引向路边,给后面的镖师车队行了个方便。
“这次倒是挺有眼力劲儿。”
冷不丁,车帘内传出了一句话,引得少年红起了面颊。
“先生,您,您又调笑我了。”
“调笑?你这小童,处得久了,也敢这样与主人家说话。看来是我待你太好,要不……”
“先生,别!”
少年的脸登时憋得通红,想起之前的种种经历,后背竟微微冒出薄汗。
说起车内的这位。他虽然无权无势,无功无名,却生得一副好口舌。常言道舌灿莲花,形容此人大概也并不为过。你若是轻视与他,不出三月,便能深知其人言可畏。当然,此非谐谑,而是有根有据,有板有眼,形象生动,仿若亲身所历,亲眼所见。至于这凭据缘何而来,这位却是合扇不语,只字不提。
江湖也好,庙堂也罢,不曾轻视,亦不置心尖。北疆南国,坊间巷里,总是可以寻得到他的踪影。
每每囊中羞涩,便暂居于酒栈茶楼说些个奇闻异事,待攒足了盘缠便继续上路。也许在旁人看来他仅仅是个口才了得的说书艺人,但是这一路走来,他却未曾受过任何轻视与欺凌。相反,每到一处,皆被视为上宾,相待有礼。
为此少年一直存有疑惑,也常私下里猜想先生是否与写意山庄有些渊源,但对方总会面露嗤笑,用扇尾轻轻敲打他的额头,告诉他不要妄言推断。
提到写意山庄,这可是江湖中一个陌生却又熟悉,虚幻却又真实的存在。
据坊间巷尾的流传,它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本朝立国之初。听说起先只是少数人游走于客栈食肆间买卖些情报消息。后来随时间推移,渐渐的做大做广。小到家族秘辛,大到诏书公文。只有你买不起的,没有对方探不出的。
绸布店的掌柜,茶铺摊的小二,甚至那市集上嬉闹的顽童,都可能是与你交易的线人。而这之中,说书人便是最最常见的身份。他们并非在私下里与你交易,而是将信息隐藏在口齿之间,曝之于广众之下。当然,这奇就奇在其中隐匿的暗号仅只有买卖的双方才知晓。
有流言说,写意山庄乃是本朝帝王登基前的历练之所,历代庄主不无神秘莫测,难有人见其真容。也有江湖人称庄中的执事者乃是疆外一夜消亡的锡兰古国遗孤。但对于那些平凡的百姓而言,他们大多愿意相信这个山庄傲立于江湖与朝堂之间,不偏不向,不倚不欺,袖手事外,孓孓独立……
“他们已然走远了。在发什么呆!还不快些赶路。”
帘内的声音稍显嗔怪。
“欸!”
少年收起思绪,赶忙应了一声。接着,便抓紧缰绳,继续驱车前行。
毕竟是西北边域,除了那些镖师和商贾,很少有人往来于此地。尤其是现下已经入秋,这里虽不及蜀道难行,却也着实不怎么好走。
每每颠簸一下,少年的心也随之一颤。生怕车内的那位大人一个心情不悦,又想出什么古怪的法子来惩罚他。
一路磕磕绊绊,战战兢兢。少年总算是在天黑日落前驱车进入了羌门城。
羌门,漠北和西域的必经之地。厚厚的城墙,屹立在荒凉的边域,虽然早已被北边的风沙侵蚀的看不出原有的风貌,但从其外观来讲却依然高大肃穆。
百十年前在前朝时,这里也算是个与异邦贸易繁荣的小镇。可是历经那场浩战之后,人们走的走散的散,昔日的繁华早已不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但本朝圣上似乎并不怎么惦念这片疆土,加之这里算不上税负的福沛之地,时间久了连归属的府衙都不甚明了。再后来,连城门的看守也由商户们按月轮流担任。平日里若是有了矛盾纠纷,就由这里位次比较显赫的几位世族大家出面解决。如此看似江湖话本一般的处理方式,就这样渐渐地成为了当地的约定俗成。
少年收起马鞭。下车,轻轻地牵着疲惫的马匹向城内走去。
时近傍晚,街道上的商贩大多已收了摊子,店铺也开始陆陆续续关门打烊。唯有不多数的几家客栈将幡布、笼灯挂得老高,招揽着过路的旅人。
那些飘摇的酒幡在寒风中被吹打的猎猎作响,大有下一秒便会乘风而去直破九霄的趋势。
“就那家吧。”
一只瘦削却有力的手从帘内伸了出来,指向前方大约百来步,一处挂着褐色酒幡的客栈。
莫非---
少年转了转眼珠,看了眼刚刚错身而过的酒肆,好像想到了什么,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马车还未行至客栈门前,门口处送客的伙计便小跑着迎了上来。
对方熟练地接过缰绳,牵引着马匹缓步前行。
待马车停稳,少年转身掀起车帘,将手臂搭了过去。
“先生,到了。”
被唤作先生的男子名叫莫白,看样貌大约二十三四。他面容普通,身量中等,略显瘦削。一身素朴的青衫,让他透出几分儒雅的气息。
这样的衣着相貌,在中原的旅人中本是极为普遍。但就在男子的抬眼轻瞥间,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却给他的容颜添上了一抹别样的色彩---摄人心神,过目难忘。
“小兄弟,劳烦把马车牵到后面去。”
“欸?好,好的。二位这边,先请进。”
温润的嗓音让客栈伙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挠了挠头,尴尬的面容泛着红晕。他转过身朝里堂招呼了一声,随后便接过缰绳,牵起马车向后院走去。
“小二,添茶。”
“再来碗酒酿。”
“喂,快些……”
“好嘞,好嘞,大爷,我这就来。”
与屋外萧索的秋意截然不同,这客栈里着实是颇为热闹。
忙碌的伙计应和着客人们的叫喊,来来回回折返于后厨和大堂之间。
少年跟在莫白身后,在客栈的一角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挥手招来一名跑堂。
“二位要来点儿什么?今儿天挺寒凉,要不给二位来壶烧刀酒,暖暖身?”
“不急,先上壶热茶。还有,把这个交给你们掌柜的。”
莫白从袖筒里摸出一个印着火封,但却署名不具的书信,递给了那名伙计。
对方麻利的接过信笺,轻轻地摸了摸火漆封口,然后置于袖中。他抬眼看了看莫白二人,压低声线,“请客官稍等片刻。”
“你这小童,往日里看你伶牙俐齿,挺爱凑些个热闹的。今天怎么这般安静了?”
身边的少年,正襟危坐,面容拘谨,挺立的背部将他内心的警惕展露无疑。
“没,没什么。”
“哦?”
回转的声调,带着些许反问和探究的意味。
“我,我……”
少年收回视线,低着头,结结巴巴的不知道如何作答。
“罢了。这一路颠簸,着实疲惫得很,你大抵也累了。无碍,放松些吧。”
莫白挑起眼角,端着茶碗,拇指在碗沿儿上来回摩挲了几下,而后便不再言语。
相比客栈里堂中央的人声喧闹,角落里饮茶的主仆二人显得格外安静。
许是热茶入腹驱走了些北疆的寒凉,少年放松了身子。他捧着茶碗,边嘬饮边向四周端看了起来。
这家客栈分上下两层。进门偏左的地方就是账台,账房先生就站在那里。他时而拨弄手里的算盘,时而招呼着来往的客人。在他身后,有个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出许多的壁架,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紧挨着壁架不远有个门帘,看方向应该是通往后厨。
客栈最右边的角落里有个楼梯,通向二楼客房。而楼下的厅堂,则是用来招待在此吃酒的过路客。
在一楼大堂里总共摆放有十来张桌子,它们的颜色彼此深浅不一,规格也不大相同,明显不是被主人家一起添置进来的。这其中,好些桌子的棱角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出原有的样式,有的桌凳之间甚至可以看得到被利器劈砍过的痕迹。一条一条交错覆盖的暗红色纹印,仿佛是在无声地述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种种情境。
如此看来,这家客栈并不像它的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古朴。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早先离开的那个伙计才折返了回来。
“这位先生,请您二位先移步二楼东厢,稍事休息。”
“可是不在?”
莫白端起茶碗小酌了一口。
那伙计抿了抿嘴角,还未回答,便又听得对方开口。
“去了那么许久,想是差人送信去了。”
伙计弓着腰立在一旁,手指在粗布棉衣上摩挲了几下,信笺的触感依稀还停留在指尖。他那双黑黢黢的眼珠子滴流滴流的转了几转,似是把事情在心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考虑了很多遍。随后,他稍稍向前移了小半步,微贴着莫白耳语起来……
“便是如此。”
说罢,那伙计又退回到方才站立的位置上。
“嗯。”
“二位舟车劳顿,还请楼上---”
“也好,一路颠簸,也生了几分困乏。”
“先生,厢房里已经备好茶水饭菜。若是有何需要,小的再给您二位添置。”
莫白颔首,半晌悠悠地开口说了句话。
“一时半会儿,了不了。你们当家的,今日怕是回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