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铃子夜箜幽,萧声相伴同归。
胡玲终于还是放下了。
我的萧,也在那一刻,折断了。
断萧再无轻音,可胡铃依旧低鸣。或许,这十年光阴中,失去的不再是一个胡玲而已。
那个他,那个以双手和鸣依旧可以随铃音萧歌同奏的玉子归,也终将未能留下。
而我,也终是成为了罪人。
……
胡玲这个名字,据她自己说,是取自于塞外一种特殊的乐器——胡铃。
虽然是不同的字,但意义是一样的。
塞外胡家,世代乐者,多以手铃为乐。
而玉子归,则是一个江湖散人,以掌音为乐,天涯游云。
至于我,便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乐者世家遗子而已。
夜擎,便是我的姓名。
说到我的身世,师父说,我本是个乐者世家的后人,但江湖风云四起,牵连了太多的家族,我的家族,也因此而消亡。徒留我一人。
我师父说,他的家族曾和我的家族是世交,都是乐者世家,他的家族虽然也未能逃过江湖争端的牵连,但他还是留下来了。
夜家以萧为乐,我的师父,却是以玉笛为乐。
而他的家族,正是玉家。
虽然不知道玉子归和我的师父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和玉子归相见,便是在师父的葬礼上。
师父老病残躯,乐者家族又只是以乐为武,斗乐,便是战斗。
所以,师父的身体没有撑过我的十四岁,他就病逝了。
初见玉子归,我本应该与他并无交集,可在师父的葬礼上,一曲静归曲,在师父的灵前为他送行。
而玉子归,身无乐器,却是以掌鸣相和。
我没想到他能够和我毫无差别地同奏一曲静归曲。
一曲终了,我看向了他,问道:“你怎么会这首曲子,师父说,这首曲子,是他的家族闭门曲。除了玉家的人,无人可以奏出。你是什么人?”
彼时,玉子归也方才十六而已。
“我叫玉子归,三年前养父死了之后,我就四处流浪。”
他摘下了颈后别着的折扇,轻轻地敲打着曲点,清澈的嗓音十分好听,但他的名字却令我十分疑惑。
师父说,玉家生还之人寥寥无几,可未曾听闻有遗子外流,倒是有可能是某个家族高层的私生子。
我如是想着,因为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说清楚玉子归的身世。
“我叫夜擎。是师父从夜家废墟中捡回来的。”
“夜家?十四年前那个惨遭灭门的乐者世家?”
玉子归很明显知晓此事,但是他对此事的了解,让我对他的身世更加确认。
但我没有说出来。
“玉兄,我……以后就是和你一样的孑然之身了。”
低沉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并没有因为玉子归知道我的身世而感到庆幸,正相反,阵阵的悲恸由心而起。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再奏一曲高山流水。
伯牙遇子期,一曲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他是在告诉我,我们是同命相连,有着几乎一样的乐理和底蕴,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几乎成为了亲人。
他是兄,我是弟。
那些年有多么开心,我今日,就有多么悲恸。
忆及相伴过往,彼时的欢笑,就好像是一句句嘲讽般对现在的我进行着无尽的笑弄。
……
没错,我们第一次的分歧,是因为遇见了她——胡玲。
这个塞外的姑娘有着中原姑娘没有的豪爽,但也缺少了中原姑娘的矜持。
初次见面,是在镇子里的观月台上的一次斗乐中。
我们在幽州界,而幽州府尹是个好乐之人,所以幽州中,多少都会一些乐器,懂一些乐理。
而那一天,是因为药房的小师傅和我起了几嘴争执。
以一记润喉方为赌注,斗乐观月台。
我身后有玉子归,所以我丝毫不惧。
可我小看了这小小的药房小师傅。
第一音的比斗,就能感觉出小师傅内力深厚,能把精纯的内力赋予他手中的一方手鼓上,沉闷的鼓声响起,震动着周围的砂石。
比斗的曲子,是胡魂。
塞外曲向来充满了豪情万丈。
尤其是最后的尾音,我以为平平无奇就以足够。
可那小师傅,竟然飙起了高音,沉闷的鼓声开始变得尖锐,内力在鼓的四周荡漾。
我狠狠吸了一口气,高音也提了上去。
荡漾的内力碰撞,令我和小师傅都多少受到了波及。
不过,我并没有感到不适,起身之后,和小师傅点头示意,笑道:“没想到你竟这么厉害。在下佩服,这一场,就算平手,如何?”
小师傅显然有些喘息,由此来看,是我赢了,但小师傅也没有表现什么,便点了点头。
走下观月台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阵豪迈的铃声奏乐而起。
胡魂!
我和玉子归同时回头看去,一个身着胡服的少女,正双手舞动手铃起舞。
子归见识多,立刻认了出来。
“这是胡铃,是塞外乐谷的人。”
“是个漂亮的胡族姑娘。”
“胡魂竟然也可以这么柔情,如今当真是见识了。这个女孩儿,不简单!”
玉子归的话,我没有回应,只是颔首,然后道:“她倒是大胆。中原和塞外本就关系紧张,她在这里奏响胡魂,是想做什么?想和我们斗乐?”
突然感觉到雄厚的内力顿时荡漾四起,胡魂最为激荡豪情的一段,也是最消耗内力的。
可这胡族女孩儿,却丝毫不见疲累。
一曲胡魂终了,她看向了我们。
“一斗胡魂,可否再来?”
我看向了玉子归。
这时候,就要比我年长两岁而更擅长交流的玉子归上阵了。
他摇了摇头,道:“舍弟已经疲累,若姑娘想斗这曲胡魂,可明日再来,我们随时在此恭候。”
少女点头应允。
……
因胡魂相识,因胡魂而分离。
一曲胡魂,奏响的不只是胡族的热血和豪情,更多的,是对先辈们的敬意。
当年,胡魂斗乐,我是败了,而且败的很惨。
胡玲以胡铃奏响的胡魂,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我的萧声,明显是差了几筹。
也正因此,为了乐理和这一曲胡魂,我将胡玲留下,而胡玲,也确实没令我失望。
胡族的乐者,对中原的乐理理解有着不一样的见解。
本应该是三人同奏的一曲胡魂,却奏出了三种不同的气势。
我的胡魂,一曲萧声吹的是豪气干云,带一份迟疑。
玉子归的,却是欢快急切。
至于胡玲,她的胡魂,依旧是豪情万丈中透着侠骨柔情。
玉子归说过,不该让胡玲同归。
可我没听,后来,玉子归爱上了胡玲,胡玲却对我产生了感情,而我,却无心情爱。
胡玲对我说,塞外胡族的姑娘们,会在自己心仪的男人身边跳胡族的热舞,以胡铃奏起族乐——不屈将,送到男人的耳边。
她做到了,但我,终是负了她的一片痴心。
……
胡玲的亲人寻至,她却躲了起来。
我和子归只能替她隐瞒踪迹。
或许子归说得对,胡玲,不该留下。
那是落雪时节,一曲风萧叹,梅花相伴,子归的柳叶剑,于雪中绽放,随着我的萧声,雪中剑起。
萧声伴剑影,不时地,子归还会以剑鸣相和我的萧声。
可换做胡玲,她只会自己跳胡族的舞蹈,独自奏着胡族的乐曲。
子归突然停了,我的萧声也随之而停,疑惑得望向玉子归,他却摇头,回头看着我,问道:“塞外胡族服饰,应该是……胡族人。怎么办?”
“问问他们做什么。”
快速的做出了应答,心中已经有了些许明了。
这些人,是找胡玲的。
他们有懂中原的语言的,过来与玉子归交流,虽然声音略小,可我们作为乐者,自然对声音极为敏感,我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人来中原,找胡玲是其一,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他们说的模棱两可,我和子归未能猜出来。
但这些人对胡玲的态度让我觉得,胡玲在胡族中,地位许是不低。
他们前来中原,应与江湖上五年一次的斗乐大会有关。
胡铃响,胡人知。
这是胡族的不传之法,他们有一套独特的觅音诀,可随胡铃之音找到想要找的人。
那些人离开了。
可胡玲,虽然躲过一次,却并不知胡族这觅音诀。
没过多久,上一次与子归交流的那位胡人又一次找到了我们。
胡玲随着那人去说着话,这一次,他们用的是胡族语种,我和玉子只能看着。
二人说着说着,胡玲突然暴躁了,将那个来寻她的人劈头盖脸的狠狠批了一通,因不知道说了什么,我与子归便也没有过问。
那人离开了,临走前,以因阴冷的目光盯着我和玉子归,却没有说话。
我和玉子归迷惑不解。
胡玲说,那是她的叔叔,是胡族三大乐将之一。
……
那一年后,每五年一次的斗乐大会在幽州府举行了,主持者是府尹。
我和玉子归,在幽州也算小有名气,自然被邀请了过来。
大会进行的很顺利,但依旧有人在听到我和玉子归的名字之后议论纷纷。
原因,我早已知晓。
夜家和玉家的遭遇实在是凄惨。
可还是有人多少悱恻当年两大家族被灭的真相。
夜家有一支弥音萧,而玉家,则有一支妙音笛。
江湖传闻,若是弥音萧对上妙音笛,应是胜负相当。
可当年夜家和玉家先后被灭,两个乐武自然是消失不见了。
而此次,我看到了一杆刻着隶书弥字的玉箫出现在了胡族人手里,玉子归自然也发现了他家族的妙音笛。
半年前就失踪不见的胡玲,竟然手持着两个乐武,神情低迷。
那个一年前两次寻来的胡人,说出了两支乐武的来历,也说着夜家和玉家之间的事情。
明友暗敌的关系对我和子归没有意义,不过两支乐武每十年进行一次比斗是我二人第一次知晓。
胡玲的出现,其实并非寻友。
而是寻夜玉两家的遗脉!
因为只有两家的闭门曲,才能发挥这妙音笛和弥音萧最大的作用!
但我和子归最想知道的,是我们家族覆灭的缘由。
胡玲却突然开口,对我和子归说:“若你二人分出乐武胜负,我会告诉你们,你们家族被灭的原因。”
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胡玲怎么会……
我与子归终是分出了胜负,我败了。
他的静归曲确是强,而我夜家闭门曲百军镇,却因我不熟悉弥音萧没能发挥出威力。
胡玲终是说出了实情。
玉家觊觎弥音萧,所以与塞外胡族联盟,玉家拿乐武,胡族灭掉夜家!
可没想到,夜家也有着同样的目的,但夜家有一个条件,塞外胡族,不可参加斗乐大会!
显然夜家更具野心。
最终野心勃勃的胡族是让两家全都覆灭,笛和萧,自是落入了胡族之手。
胡玲刚刚说完,一声沉闷的鼓声骤响,她口喷鲜血,缓缓坠地,伸出手,看着我和子归,用微弱的气息吐出了一个字——跑!
跑?
谈何容易!
但我和子归终究做出了挣扎。
百军镇,静归曲,同时响起,箫笛同奏,内力迸发,胡玲用自己的命给我们争取了时间,胡铃以胡魂和鸣。
我和子归含泪逃了出来。
可子归却说:“你我既已分出胜负,那这箫与笛如何处理?”
“处理?”
我愣神间,子归突然抽出柳叶剑向我劈来,我下意识的举手抵挡。
手中弥音萧,啪得应声而断。
子归说,败者,没有存在的必要!胡玲之死,与我二人有莫大关系,奈何我三人情爱纠纷,没有结果,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子归自责万分一人消失。
我明白,手中断萧不只是说明了胜负,更说明了我与他恩怨已断。
子归走了,我自然成为了罪人。
若非在师父灵前一曲静归曲,又怎会与子归相识?
若非与子归相识,又怎会幽州与小师傅斗乐胡魂而结识胡玲?
竹屋中,我虚度十年,轻抚断萧,耳边再无胡铃与掌乐,终是一醉忘却所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