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之父【591】2023-12-22(2)
这是唐浩明先生写给父亲的一篇文章,原文《父亲的眼泪》。
父亲突然间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我的心情沉重而悲痛。父亲享寿八十有五,我也过了知天命之年,然而从出生到如今,我们父子相聚一起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年,天底下这样的情形并不多见。最近十年间我虽数度来台,却因为各种原因,停留台湾的时间也不长。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我却不能说对他有深切的了解。在与父亲短暂的相处中,有一个深刻的印象留在我的脑子里,那便是父亲的两次流泪。
有一次在台湾,晚餐过后,全家坐在餐桌边,父亲跟我们谈起他的童年。父亲在他四岁的时候,祖父便去世了。祖母带着六个年幼的子女,守着几亩薄田艰难度日。就在如此困厄的环境中,祖母依然咬紧牙关不让子女辍学。祖母的博大母爱和刚强性格,是父亲清贫求学生涯中的巨大动力。后来又得到一位亲属的资助,父亲终于完成了大学学业。
人们通常都把父母对儿女的恩德喻为三春之晖,而祖母对父亲的恩德,又远过三春。父亲真想好好地报答祖母天高地厚的恩情,却不料就在父亲刚大学毕业还未工作时,祖母便撒手走了。父亲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却不能使他的慈母再睁眼睛。五十多年后,父亲已经年逾八旬的老人了,谈起这段往事来,依然热泪涔涔,泣不成声。看着父亲这一番母子真情,我也忍不住悄悄地留下泪水。
有一次在台湾,我和父亲随意谈论起我的小说《曾国藩》,父亲一生不读小说,读我的小说算是例外,除开作者是他的儿子外,还因为曾国藩是他心中的偶像。我们谈得很愉快,父亲脸上不时露出开心的微笑。后来,我谈到很愉快,父亲脸上不时露出开心的微笑。后来,我谈到湘军打下南京后,曾国藩从安庆前往南京看往前线总指挥、他的弟弟曾国荃。大胜之后的曾氏兄弟会面,与常人不同。大哥叫九弟撩起衣服,背上露出处处伤疤。大哥一面抚摸疤痕,一边问如何负的的伤,何时痊愈,现在还痛不痛。十多处伤疤,一一问到,不厌其烦,终于把九弟问的嚎啕大哭。大哥安慰说,哭吧,哭吧,当着哥的面,你把这些年的辛劳、委屈、痛苦都哭出来吧!我万万没有料到,就在我兴致勃勃大声说话的时候,对面的父亲已是老泪纵横,情不能已了。我赶紧停了下来。
父亲可能又想起了他的过去,想起他的母亲、兄姊,想起他与儿女的长久分离,想起那些他常常觉得应该回报而无法回报的有恩于他的人。
父亲供职政界,身处高位,又一向少言寡语,庄敬自持,情感不外露,常给人以淡于情的感觉,但从这两次流泪中,我看出深藏于父亲心中的绵绵亲情和知恩报恩的善良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