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八月小城都会有台风过境,每当这时,乡间那波涛滚滚的鎏金稻浪便只剩下几垛干枯的草扎立在地里。
倒是也有没来得及收割的,远远望去,零星几片田里孤独地站着几排“哨兵"。
少年便是这零星几片田之一的主人之子。
八月对于这座小城还是炎热,只见少年还穿着单褂背心,不过不太合身。
他今年十岁,但他对此已然非常熟稔,高高卷起的裤腿像是在印证着这一资历。
作为家里的独苗,他很忙。今天收完稻子,还得去河里收鸭子。
他站在地里,两脚叉开,拿着镰刀往捏住的一把水稻上使劲一带,这一把水稻便被取下“首级”。
田埂处时不时有孩子三五成群的打闹而过。少年偶尔会停下来同他们打声招呼,随后又把头埋进地里。
“啪嗒、啪嗒…”
起初,少年以为是自己的汗水。可哪有汗巾擦不干的汗水啊?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这个天哩!刚刚还是大晴天。”
少年把打好的稻子和打谷盆用草垛盖好后便拿着农具匆匆离开。
少年家的地离家很远,要走两个山头。
突来的大雨让他分不清方向。
他奔跑在猛烈的雨里眯着眼搜索着目标。
直到找到田原边际的桂花树。
这是少年见过的最大的桂花树——同十几人手臂环抱大小的枝干、如火烧红般热烈的花香、屋顶一样的树荫。
站在这古朴的桂花树下,少年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他放肆往地上一躺,躺进茵草软怀,雨中泥土的清香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甜涌入鼻中。他不禁有些出神,记忆里母亲身上也有着相似的气息。
他疲惫地合上了眼皮。
无人知晓处,一颗泪珠顺着眼尾溜进土里。
当少年再次睁眼,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床上,同时还有发烫的脸颊和刀割般的喉咙。他起身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孙孙,你躺好,勿再下床哩!”
奶奶端着盥洗盆进门,正要给少年抹洗身体。
“奶,我自己来就好,勿地麻烦您。”少年说着就要夺过帕子。
“孙孙,说这话可就生分了哩,你现在生着病哩!”
“可…”
奶奶拧完帕子便往少年脸上招呼,“孙孙,咱别想那么多。爷奶刚给你顿了只鸡,你吃了好好补补身子。地里的事你可放心哩,刘叔帮咱们照顾着哩!”
巾帕的力度有一点大,使得脸上稍稍有点烧。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奶奶一度是温柔的。
少年哽咽着,没有说话,任巾帕拭走泪水。
奶奶三年前在收稻子时摔伤了腿,因年纪太大,病情太重,不幸离开了人世。
少年还想和奶奶多待一会儿,没想到脸上纷纷传来细碎的敲击感。
真实的触感令少年猛地睁开了眼,原来是桂花花瓣。
少年自嘲般地笑了笑——他怎会不知这是梦呢?奶奶这是来看他了。可是母亲呢?母亲为什么没有来。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和桂花,奋起身。
天已经暗了许多,但还没有全黑,还能照见回家的路。
雨也不似先前般大了。
他站在桂花树前站了许久,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话。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少年忽地转身跑开。
他来到溪边像呼唤老友一样吆喝着鸭子回家。一共十只,没有漏数。
途中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只开小差掉队的鸭子,只要用竹竿在它们背上点一下它们就知道偏航了。
一直到看见茅草屋的身影,少年方松出口气来。
“崽崽回来了!饭菜都闷在锅里了。”
爷爷蹲坐在大门口,一只手捏着烟纸,另一只手在双腿之间摸索着烟丝。
少年捡起掉在爷爷身边的烟袋,放回到爷爷腿上。
爷爷手在腿上探了探,从烟袋里面抽出些烟丝卷进烟纸里。
“爷,少抽点烟。医生不是说了,你得戒烟…”
爷爷手抓着新卷好的纸烟在膝盖上蹬了蹬,又用舌尖嘬了下纸边。当烟卷碰到鼻子,爷爷顺势猛地一吸,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嘿嘿~病是病,生活是生活嘛!”
“人总归会有那么一天的。或早或晚而已。以前是你奶,你娘,现在要到我了。”
“可是…”
“崽崽,你累一天了,饿了吧,快吃饭去吧!”
少年愣了一下,随后绕过爷爷进到蓬草屋里。
掀开锅盖,少年从锅里托起装着米饭的瓷碗。还是温热的,这简直是最佳的食用温度。
今天炒的是苦瓜和白菜。苦瓜正是他最爱吃的菜。
把洗澡水给祖父烧好,少年矮凳一坐便开始享受。
今天的苦瓜熟度挺高,居然带着些甜味。
“今天村里干部来咱家了,他说你年纪够了,得念书了,村里正好有些资助名额。给你留了个。明天你就去村里学堂念书去。”
爷爷拄着拐杖颤巍着步子坐到火塘边上。
“可咱的稻子还没打完……”
“会有办法的,我到时候带只鸭子去狗子家,要他们帮帮忙……”
可狗子他们平时最是势力,又怎会看得上咱们的鸭子。少年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爷爷的眼睛在五年前瞎了,就是在狗子家帮忙盖房时伤的。为了不给狗子家添麻烦,爷爷也只是找他们要了些医药费,病还是自己在家养。许是爷爷想讨他们这份人情。
思索起爷爷说第二天能够念书的话,少年心中还是悄悄升起来一种萌动。
他早便看到村里那些天天去学堂的伙伴每天回来脸上都是有说有笑的。定然是有趣的。
想到这,少年歪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不合脚的牛皮草鞋,鞋底上还沾着田里带来的泥,脚指甲缝里满是泥垢。
这样是不是会弄脏学堂?
少年蹬了蹬脚,想要把所有的泥都蹬干净。可是,无论是用力蹬还是用柴棍刮,最后还是有些倔强的泥巴固执地黏在鞋底。
少年有些恼怒,正当他要甩掉草鞋时忽地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身上那似有若无的桂花香。仿若应验般,少年的鼻尖传来了阵阵桂花香,绵密细腻,如同被母亲托在怀抱。
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爆开。少年微眯起眼睛……
患者颈动脉搏动恢复,自主呼吸恢复…瞳孔由大变小,压框反射存在,面唇、甲床由紫绀转为红润,抢救有效,等待下一步救援…
救护车的出诊灯、警铃透彻在黑夜里,医护人员抬的抬担架,准备抢救用品的准备抢救用品。
青年无力地躺在血泊之中,眼皮似是挣扎,睁了又闭,闭了又睁。
他所有都想起来了——梦中的一切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而今天汽车打滑,出了车祸…
此时大雨倾盆,而车祸发生的地点正是梦中桂花树伫立的地方。
雨点敲打,桂花碎簌簌而下。
青年微抿着嘴,嘴唇早已失去血色……
他,又得救了……
一个月后,青年看着眼前的资料:《离村拆迁计划》。
“村长,这村子你们还是要拆了?”
“小夏啊,这些年村子里像你一样的年轻人都出去了。村子里的老人走了一个又一个,现在村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这村子…也算废了…不拆,还能怎么办?”
村长就是当年的狗子。而青年听说了村子要被拆迁的事,连夜从城里赶了回来,竟在路上出了意外。
“要是咱把村子发展起来,让年轻人愿意回来驻守乡村,是不是就能挽回?”
“呵呵,小夏啊,当年咱们把你送出去了,这么些年你也出息了。可就凭你一个人,怎么搅动村里这滩死水?”
“村长,我……总是会有办法的。这些年短视频很火,我想回村发展,让咱村也富起来!”
“小夏,这……你不要你的公司了吗?”
“公司那边我能安排好,不耽误。这些年开办了这么多产业就是为发展乡村某备资源呢!马上就要功成了,却没想到你们现在倒要拆了村子。”
“哈哈,好!我果然没看错人!我相信你!村子,往后可就交给你了!我回去就提名你为下任村长…”
……
二十年后,离村变成了离市,成为了当地的地标式城市。
此刻,青年独坐在桂花树下,一如旧时。
这棵树自他接手离村以来就被他重点保护,风风雨雨地,倒是长得愈发粗壮了。
这些年离村和他一起奋战的人走了不少,但也总归有新力量加入。
他靠在桂花树上,缓缓闭上眼睛。耳边渐渐被沾上了少许桂花碎,细看之下,竟分不清是花之白素,还是银丝显现。
“妈妈,离村变离市了,您何时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