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雨后,霍山背着箩筐上山采野菇和草药,整片茂林绿葱葱的,还泛着清新的雾气。他按照习惯,站在以往午休的天然石台上欣赏了一会儿山色,就继续向山北走。到林深处,草色更盛,藤萝漫布,他不得不拿出柴刀打草前行。
约么走了一射之地,他拨开树藤,下面却露出一只苍白的手。霍山心里咯噔一下,跳的像只野兔子一样,把柴刀横在了胸前。等了一息时间,那手一动不动,他扯过旁边的枯藤戳了戳,也毫无动静。拿柴刀劈劈砍砍,露出个穿黑色紧身衣裤的女人,嘴巴眼睛都闭得紧紧,半边脸贴在泥里,似乎是死了。
除了他们这些猎户,山南少有人来,这时不管她,那就是真的任她死掉。霍山咬咬牙,俯下身去把她扛在了背上。扯她起来时,才发现她肋下有个不规则的长口子,大咧咧的敞着衣服,伤口都泡白了。她背上还绑着个拿布条紧紧缠着的长柄家伙,霍山没去动它。
他一路背着她小跑着下山,在路上只歇了一口气,又怕她死掉,都没等气喘匀,就急忙接着赶路。
在阳光刺破云层时,霍山正跑在村口的路上,金光洒在他身上,整条小道都在发光。他冲村口的几个闲汉大喊:“快请康爷爷来我家救人!”
然后脚下不停,往自己家跑去了。
等他把女人放在自家炕上,又左一层右一层拿被给裹个严实。老草医背着药箱进了屋,看她面如金纸,叹了口气,把被子掀开,观察一会儿伤口扭头对老伴说:你回家去拿一团棉线来。又嘱咐霍山去烧水。
霍山把开水提来,见草医在烧那银针,便问要如何医治。
“当然要缝起来,这样的口子凭自己是长不拢的……这样的兵刃也真是阴狠。”
草医将针扎入皮肤时,那女子搁在被子里的手以摘花的手势,鹞子一样的飞出,正正拿在他脖子上,眼睛却还闭着。草医便让霍山把她的手绑了个下野猪的扣,然后细细拿棉线给她缝合伤口。
缝了大概一刻钟才结束,草医示意他老伴给额头擦擦汗,说:“口子是合上了,我再给她外敷内用些草药,活不活命还要看天意。哦,对了,给她松绑吧,不然那双手我看也不必要了。”
霍山恭敬地把他送出门,草医看到桌上横着的长柄家伙,什么也没问,只说让霍山找苏小梅来照料她才好。
苏小梅被相好霍山叫来时本还有点儿不乐意,当她看见那女人的脸时才心态一改,竟是真的勤勤恳恳地给她擦身喂药,只是不许霍山在家。
三天后,女人终于有了要醒的迹象,村里除了产妇临盆那家都来看热闹。
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几个长辈坐在里屋观摩女人的兵刃,抽出来一看,雪亮的剑身泛着寒气,这神铁居然吹毛立断。在靠近剑柄的位置刻出一朵梅花,剑柄被布条缠了不知多少层,被血和雨水浸过后透着浅粉色。
真是救回个大麻烦。
外屋里的村民忽然激动地喊:“醒了,醒了!”
几位长辈相视一眼,拿起剑走去了外屋。围住的人群自发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老草医坐在炕沿上对村民们说:“对嘛,这才对嘛,我都说了不要围着看了。”
说完,老草医低头去问脸色苍白的女人:“姑娘你怎么称呼,打哪儿来啊?”
女人眼神机警,在看到自己的剑在他们手中时轻轻吐口:“三。”
老草医就很和善地说:“那以后就叫你三姑娘?”
三姑娘将视线从剑身收回,对草医说:“多谢救命之恩,某愿以重金相报。”
草医摇摇头指着一旁的霍山说:“是这孩子在山上捡到你,又一路背下来。你体魄强健,蒙得老天眷顾,这才能活命。”
三姑娘转头去看那红着脸的年轻人,说:“多谢兄弟”,一旁的小姑娘红着脸拼命拽着那年轻人的胳膊,还拿大眼睛瞪她。
几位长辈这才说话,一位身姿颇魁伟的把剑放在炕沿,问她:“姑娘有此神兵利器,不像官府差人,倒像是江湖中人。不知有什么仇家,竟会到此穷乡僻来。”
三姑娘看着他们许久不说话,然后轻轻启唇:“某观列位竟像是出身行伍,行走颇有章法。”
另一位黄发老人对她说:“实不相瞒,我等本是永嘉人士,是为避兵祸才来此处的。这几位老哥都是同袍尽墨,不愿再为皇帝打那不义之战;小老儿也是家中青壮尽数被征发。无奈之下才避入这无人境。”
三姑娘说:“那都是前朝的事了,战事已平。举国之力征伐范边之国,先帝还算有些经纬;如今践祚的新帝方是民蠹,要将黎民敲骨吸髓。再过几年,恐又有乱生。”
她观察着众人的神态,都是难以置信的样子,不等他们发问便慢慢说:“某是个杀手。”
室内气息一窒。
三姑娘纤长的手指扣紧了剑身对他们说:“皇帝在乐清行春,某本是受命要刺杀他,被其鹰犬所伤,不得已往山林中来”,说到最后整张寡淡的脸顿时煞气凛然,随即又气势一松,说:“既是事败,免不了要在此叨扰一段时间。等伤好了,风头过了,某会自行离开。”
村民原本想问问她外面的事,见她精神不济便纷纷留下礼物然后各回各家了。
等人走差不多了,三姑娘指着桌上摊着的旧衣说:“裤腿有个暗兜,全当是某的谢仪”。几位长辈却不肯收,只说让她安心养伤,喊打喊杀的事先放一放。
晚间,霍山把油灯点亮。三姑娘看了一会儿,问他:“此处不是与世隔绝吗?这点的是什么?”
一边的小姑娘却抢先说:“是山里的蜂蜡,长辈们偶然发现蜂蜡点着了能照明,我们晚上就能看见了,而且闻着甜甜的。”
三姑娘点点头,闭上眼睛。小姑娘却不许她睡,说话吵她:“姐姐,我给你擦身子时看到你身上到处是旧疤,都是杀人时受的伤吗?”
就在他们以为三姑娘睡着了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说:“我是家养杀手,从小在试炼相杀中求生,受伤是常事。我们没有名字,最后活下来的可以得到一个代号。我叫……三。”
三,天地人之道也。三兼阴阳,古文三从弋。主人曾说,她是天地之间最好的兵刃。
三姑娘在霍山家里住下了,村民都挺高兴。村里的孩子爱缠着她,想学武功,还想借她的剑来玩儿。她性格极好,被他们闹得狠了也不动气,常坐在树下看他们打弹弓、过家家。
村人所过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比起腥风血雨的现世和鬼蜮伎俩就像另一个世界,也没有人再提起她之前说要离开的话。终于有一天,她在霍山家的后院里挖了个坑,把剑拿苫布包裹好,埋了进去。
霍山在前院叫她,她答应了一声,把土地扶平整,上面插了个草标,便拍拍裙子跟去了。
小梅坐在院子里给鞋子纳底,见他们要上山,笑了笑,把娘新做好的鞋拿给了三姑娘。
路过村前,有小孩子塞野果给他们,还有阿婆将新做的蒸饼放到他们的背篓里。
两个人便轻快地走着小道上了山,一路上静静无话,只听到鸟鸣啁啾。霍山看着她平静苍白的脸问:“你的主人为什么要养刺客,又要养女刺客呢?”
三姑娘挥开眼前的遮挡,面无表情地说:“他需要棋子来做他不便出面的事,就收养些孤儿来训练。若刺客是个女人,在男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更好成事。”
霍山脸皮一红,又问:“你们就甘心给他驱使吗?难道像传奇里讲的那样,用药物控制你们?”
三姑娘这才轻轻笑着,肺里像有个破风箱一样响,说:“那都是戏说,真有那种药岂不是天下大乱了。但是主人养了执法队,用来处置失序的下属。”
霍山就紧张起来,说:“那你……”。三姑娘刚要摇头,就神情陡变,耳朵一动,神情肃然的对他说:“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村中怕是有变。”
霍山捡起一旁的柴刀,问:“果然来了,他们会滥杀无辜吗?”
三姑娘不答,几个纵跃,踩在树梢向前飞掠,不见了踪影。越近村落,能看见村头的炊烟,耳畔的惨叫声越是清晰。她蹲在树顶看了一看,是官兵。一众拿着禾苗似的长刀挥手便砍,连总角小儿也不放过,刀尖一挑开膛破肚。
她从村后的稻田摸到霍山家,利落地翻到后院,开始挖土。前院的苏小梅哭叫着被几个人拉扯轻薄,她耳朵里听着手上加快了速度。
将苫布一除,露出雪亮的剑身,两面开刃,镌刻有红梅一朵。苏小梅曾问她这剑有没有名字,她纳闷:“一块寒铁,为什么要取名字?”
苏小梅便自顾自的叫它:“小梅剑”。有促狭的村人说:“谁贱?”,她便气鼓鼓的。
她幽灵般出现,所到处鲜血漫洒,那几个兵甚至来不及回头看。她又潜行一阵,将在几家搜刮抢掠的官兵都杀了,提着两个人头走到人前,茬口上的血稀稀拉拉流下来,她低头看鞋面上被沾污的二月兰,那是苏小梅的娘给她做的。
领头的小队长拎在手中的黄发老人,曾再三挽留她;一旁身首异处的青年曾傻笑着送给她一捧新摘的野花;那肚肠流了一地的孩子曾围着她嬉闹。
哪有什么桃花源。
她把两个大好人头扔在那小队长背上,说:“喂,你们在看什么?把刀捡起来。”
在那群乌合之众呼和着向她攻来时,她摆了一个起手势,如离弦之箭落入阵心。剑光扫过要害处,摘叶飞花般的容易,细细一线血色沁入大地。
哪有什么桃花源,最终还是要被毁灭,滋长出新的仇恨。她看见霍山远远提着柴刀嘶吼着奔来。
这不过是一小队人马。她踩着四肢折断的小队长问:“你们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那小队长使劲往一旁扭着脖子,想离那剑尖远一点儿,哆哆嗦嗦地说:“是那个刁民对我说这里有逆犯,我不信他,带人先来查看,却看到这么个好地方……我管束手下无方,误杀了些乱民。对对对,此处也没有他说的逆犯,还请大侠饶命啊。”
话音刚落,便被霍山一刀砍断了脖子,热血窜起一丈高。霍山红着眼对一旁瘫倒在地,尿了一摊的葛二说:“你为何要去告发?”
葛二像是吓傻了,半天也说不出来话。
三姑娘看着一地血,喃喃道:“自古民不见官。许的金银是假,唯有这手里的剑是真的。”
她跪在地上给村民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对霍山说:“此处不能留了,恐怕很快便要惊动官府。你带着大家走吧。”
拿帕子擦拭着剑刃,将隐囊中的金银扔给霍山,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翌年立春,帝崩长春宫,四日不发丧。有传言说皇帝是遇刺身亡,刺客是个年轻女人,蒙混入后宫女乐,将镌刻梅花的剑藏在琴匣中。
禁军追至莲池,此女一跃而下,再无影踪。
皇帝倒行逆施,一死更是加速了王朝的速亡。在各地都有人拉起反旗,霍山也参加了一支队伍,至于改朝换代、封侯拜相那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