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派出所的路,其实并不长,姜国荣提着铝制的饭盒,端着搪瓷缸子,走的时间可真长。
如果她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月,乃至三十年的道路是那么的艰难,也许,就会好好走好眼前这一段了。
这之前在家里,一大家人吵的吵、躲的躲,到最后,给爸爸送饭的任务还是落到了她的身上。虽然,她已经一年没跟他说过任何一句话,没正眼瞧过他一次。
路边的白桦树上,仿佛有一双双眼睛正对她怒目。这一刻,姜国荣后悔了。
可是,一想到如果没迈过这个槛就回家将会再面临什么,她反而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即使路边墙上刷的“从重、从快,坚决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标语,今天更让她觉得是那样的压抑。
“你来干啥?”门岗喝了一声。姜国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神儿,却抬起头,自下而上逐一扫过那人制服上衣的铜扣子以及红领章,而且直视着他的眼睛,有点儿挑衅地说:“送饭。”
站在传达室门外水泥地上的警察,此时反而不再像刚才那样威严,闷声问了句:“给谁送啊?”
“姜成林。”她几乎是用牙缝挤出这三个字。
不用门岗的指引,姜国荣就顺利地来到了拘留室。里边有六七个百无聊赖的被拘留人员,眼神呆滞的望着铁栅栏门外。
不等姜国荣走到近前,里面不知谁叫了起来:“哟!老姜,你砌长城有功了,你闺女给你送饭来了。”
拘留室里瞬间热闹了起来,顺着窄窄的门看进去,不大的拘留室里竟然大约有20人。姜国荣根本看不见他的爸爸在哪里。
人们开始起哄——
“哎呦,老姜好福气啊,闺女送饭来的真早!”
“就是,这笆篱子蹲的真得劲儿!就搁这儿多住段日子得了。”
“就是不知道带的啥啊?咱先尝尝?”
姜国荣脸红了,似乎她十九年来一直都在寻找那个可以钻进去的地缝,却没有一时一刻找到过。
她有些无措地站在拘留室门口,手还没有举起手里的玉米粥和水饺早就铁窗里伸出的几只手抢了过去。
里面的人调笑着,开始传递饭盒和缸子。每一次传递,那人都会用手直接抓两只水饺放进嘴里,或者故意大声“呼噜、呼噜”地喝两口粥。
姜国荣的眼神穿过昏暗的拘留室,顺着人群的缝隙,终于看到了蹲在最里头的爸爸。他吃力地站起来,接过了已经空了的饭盒,然后是空了的缸子。
“没事儿,老姜。我来前儿交伙食费了。一会儿开饭了,我给你加个菜,炒豆芽咋样?再不行就酱肘子。”说这话的,是附近的一个老赌徒,这些年来不是坐在麻将桌边,就是被关在派出所里。
在一众人的哄笑声中,餐具有的回到姜国荣的手中。他有些厌恶的把里面的残渣甩在地上,转头就走。身后,传来那些人继续取笑他爸爸的声音。
但是姜国荣突然觉得,一切都变轻松了。他哼唱着小曲,回到了家。而且,她竟然第一次没有因为一想到回到那个几乎无立锥之地的家,就感到身上已经在遭受挤压。
奇怪的是,此刻家里并没有人,二妹上班去了,其他弟弟妹妹上学去了。可是妈呢,奶奶呢?
没了一家人的聒噪,尤其是没听到妈妈和奶奶几十年如一日的争吵,她却反倒不习惯了。
即使是很多年以后,姜国荣回想起来,仍然觉得这次回家很诡异。为什么家里就没人呢?但是,她从此再没见过最疼她的奶奶,没再跟妈妈好好说过话,所以,她永远都不知道,启动她逃离开关的机缘到底是怎样产生的。
如果,那天有一个人在家……如果,那天能向往常一样吵起架来……也许她那天就不会离开那里。
桌上,放着用过的空盘子、空碗,有一只海碗里盛了一些破了皮儿的水饺。姜国荣一看就烦,瞬间也没了胃口。
她没有回自己和奶奶小妹的房间,而是开了二妹三妹的房间门。
从二妹出生开始,就是奶奶搂着姜国荣睡觉。随着几个妹妹和小弟出生,自己要与奶奶和小妹挤在阴面的小房间里一张床上,而二妹和三妹却两人独占一间房间,而且是每人一张床。
这还不是她最眼红二妹的地方。爸爸在单位提前退休,子女可以有一人接班。而姜国荣作为家中长女,而且是唯一一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却失去了这个机会。
只因为,她懵懵懂懂地去相了一次亲,而对方是在全民所有制工厂上班。爸爸说。:“你对象在大集体,将来生活有指望,让二妮子去吧。”
对象?就见了一次而已!她明白了,这是想把自己赶紧嫁出去。
她抗争过,摔过盘子、碗,把旧大衣柜都砸了。可爸爸还是托人把二妹的户口改大了三岁去接班了。而且,妈妈还在争吵中抽了自己一巴掌。
第一个月的工资,二妹就买了一双酒红色的高跟鞋。身体尚在发育的二妹踩着它摇摇晃晃的扭着身子,鞋跟“噔、噔”地踩在水泥地上,仿佛每一声都是敲在了姜国荣的心上。
姜国荣许久没进这个房间了。从初中辍学之后,尽管家务活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做,却一直倔强的不肯打扫这个房间。尤其是自己明明够了年龄,却不能去接班工作、挣工资之后。
一年多了,她还是第一次走进来。她拉开书桌上的抽屉,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盛糖果的铁皮盒子。那是很多年前老家的小姨带来的。
糖果吃了,铁皮盒子留下来攒钢蹦儿。同样的,姜国荣贡献了很多钢蹦儿,可最后也都一起归了二妹。
盒子上的油漆已经有些剥落了,姜国荣也很轻松就打开了它。紧接着,姜国荣被里面的一沓钱吓了一跳,铁皮盒子“啪”的一声就滑落到了桌面上。
姜国荣双手有些颤抖地取出钱,认认真真的数了一遍——仅仅是十元的票子就有11张,还有几张印着炼钢工人的五元票和两元、一元,以及一些毛票儿和一堆钢蹦儿。
仅仅是错愕了一下,姜国荣就麻利地捧起铁皮盒子回到自己房间,又麻利地一股脑全部倒进自己的小挎包里。她甚至还拍了拍盒子的底儿,眼看着里面的尘屑也落进自己的挎包。
然后,姜国荣背上挎包,把空了的铁皮盒子扔进餐桌上那个盛着破皮饺子的盘子里,转身离开了家。
只是,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一步,就是一生。